6月6日晚上七点,位于安贞附近的“蜗牛的家”小酒馆里,脱口秀演员在引导观众搭话。这一天的场子里,有第二天高考特意来放松的考生,有从西安来京旅游赶来听脱口秀的爱好者,有来吃饭凑巧撞上演出的一家三口,但更多的是专门来听脱口秀的时尚青年男女。这家酒馆是北京脱口秀俱乐部的固定演出场所。
小雪,和大多数脱口秀演员一样,是因为喜好才开始说脱口秀。
西江月创立的“北脱”规模逐渐壮大。
在文化发展速度以“秒”为计量单位的时代,四年的光景,中国脱口秀便以暴风式的进击,实现了线下、线上的闭环式反哺。但,脱口秀真的彻底且稳定地“破圈”了吗?徘徊于发展与忧患之间,几乎所有脱口秀人都在这野蛮生长的丛林中,试图寻求在线下的下一程明确路径。
A 改变
“演出费跟天上掉下来似的”
2017年以来,小雪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从一周两三场演出,到仅周五、六、日三天,就要跑十几场演出;最火的时候,几百张票好像瞬间就卖空了,观众比原来多了不止一倍。
小雪肯定,这是线上把线下带火了。来到小剧场后,不少观众畅聊着“我们喜欢李诞”、“想看杨笠的脱口秀”,一听就是看完综艺之后慕名而来的。
脱口秀线上火热,带动线下繁荣,似乎是经过美国验证的道路——从上世纪50年代的《今夜秀》《大卫深夜秀》、80年代的《奥普拉脱口秀》、千禧年的《柯南秀》等电视节目,极大提升了脱口秀在美国老百姓间的普及度,不少海外脱口秀演员也曾深受影响。中国似乎也重复了这一阶段。
继《脱口秀大会》《吐槽大会》成为当年的综艺黑马,2019年《脱口秀大会2》的影响力远高于第一季。据悉该节目播出期间,杨笠全国巡演武汉站开售将近300张票,一下午便销售一空,观众对线下演出的热情令笑果的工作人员都出乎意料。更显而易见的是,自李诞在节目中提及笑果在上海的自营场地笑果工厂和山羊GOAT后,曾有报道称,相较2018年笑果工厂演出场次增加600场、观众增长5.6万,2019年其总演出场次增加千场,观众数量增长15万,实现翻倍提升。
线上对下线迅猛的影响,至今仍在延续。据大麦发布的《2021五一档演出观察》数据显示,五一小长假期间,脱口秀迎来爆发式增长。2021年较2019年观演人次翻了6倍,票房直翻3倍。
单立人喜剧联合创始人Icy表示,综艺节目对单口喜剧的带动确实是显而易见的,是几季吐槽大会、几季脱口秀大会、甚至包括几季《奇葩说》以及整个社会主力人群的变化共同促成、共同“带火”的。“这种新型的、举重若轻的、真诚的、强个人表达的艺术形式正好切中了这个时代很多人的需求和共鸣,所以它‘火了’。可以说既是偶然,也是必然。”
为了满足更多观众需求,各大脱口秀厂牌纷纷追加场次,从一周一场,到后来一天七场,时间从早上6点场、下午场,横跨至晚上场,22点后的午夜场,甚至凌晨3点的凌晨场。勤奋一些的演员,一天可以跑八场演出。
演员的身价也有所提升。某脱口秀厂牌主理人坦言,一些非常有名的脱口秀演员目前身价已经很高了,有时一场演出的票房加起来也不够他们的出场费,只能友情客串。
小雪则表示,如今脱口秀线下演出收益还不错。若再碰上商务活动,“钱真是跟天上掉下来的那种感觉似的。”
黄西近几年也感受到资本的热情。自回国以来,他每年都坚持举行各地巡演,这两年收到越来越多的橄榄枝——很多公司虽然不懂脱口秀是什么,但借着这团火,隔三差五就希望黄西增加巡演场次,“尤其是疫情之后,(观众的热情)太明显了。市场确实在变。”
综艺促使更多人投身此行
鸟鸟出生于1992年,研究生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曾是一名北漂的自由电影编剧,也在老家呼和浩特的事业单位做过杂志编辑。在稳定却无聊的生活中,《吐槽大会》和《脱口秀大会》给予她不少心灵上的慰藉。
彼时,随着综艺的火爆,各地的线下脱口秀演出都增加了场次,呼和浩特也迎来了第一家脱口秀俱乐部。2020年8月,鸟鸟拿着一个吐槽妈妈生活中琐事的段子,第一次站上开放麦的舞台。而后,笑果在公众号发布训练营的招募启事,鸟鸟把自己的稿子、演出视频和简历一起发到邮箱,经过笔试筛选后成功入选。很快,她凭借出色的能力成为《吐槽大会5》的编剧之一,并入选《脱口秀大会4》的试镜环节。
和鸟鸟拥有相似经历的还有山东的张灏喆。他一直是美国脱口秀的忠实观众,但一开始并不知道国内也有人说脱口秀。2019年《脱口秀大会2》正在播出,选手孟川位于济南的俱乐部一夜间红遍当地。当时在教育机构工作的张灏喆参加了该俱乐部,开始说脱口秀开放麦。脱口秀演出最火的时候,他一个月至少有三次商演,每场能赚800块钱。这在济南仅有的几家俱乐部中,已经算是“高收入”了。2020年,张灏喆辞去稳定的工作,参与笑果训练营,孤注一掷地成为了一名职业脱口秀演员。
当综艺产品将脱口秀带给更多年轻人,不仅观众数量翻倍,越来越多人在表达欲和好奇心的驱使下,正在走向开放麦和训练营的舞台。鸟鸟和张灏喆只是无数脱口秀新人的缩影。
据悉,笑果训练营每期招募50-100人,但报名者总是远超过总人数,大多是脱口秀爱好者。第二届TIGHT 5全国脱口秀竞赛也集结了来自全国各地的84名选手参与,相较第一届的人数增加了133%。
红玫瑰喜剧主理人祎祎也接触过大量新人演员。他们大多有自己的本职工作,下班后赶忙到小酒吧或小剧场参加开放麦。这类十几块钱一张票,甚至免费的演出,很难有收入,好的时候,也只能收到象征性的车马费。但几乎每场演出结束,都有感兴趣的新人报名参加。
“好多人前期是试探状态,跑到开放麦慢慢练,这个过程中几乎不会产生任何收益,打磨成熟怎么也需要两三个月,甚至更久。但我们能感受到,想从事这个行业的人确实越来越多了。”
B 困惑
参与者供不应求,但好演员凤毛麟角
显而易见的是,脱口秀参加演出的人多了,仅一个俱乐部的签约演员就能达几十位。但中国脱口秀行业的演员却依旧供不应求——一波来,一波走,极少有人能坚持几年以上。小雪经常会遇到,每天一起演出的演员突然来和她告别,说自己不做脱口秀了。
离开的原因有很多。伴随《吐槽大会》《脱口秀大会》走红之后,很多来说脱口秀的人都急于求成,或希望短时间内实现篇篇炸场的效果,或把脱口秀视为一种躺着就能赚钱成名的门路,甚至有些人只认为,自己长得像某个明星。
但事实上,脱口秀是一件极需天赋和专业培养的行当。过去鸟鸟在看《脱口秀大会》时,总会觉得写成电视里那样很容易。但进入训练营后,她发现把观点写得好笑,真的并非易事。她经常为了写一个段子,两三天不眠不休,甚至舍不得睡觉。“因为你要把观念融入到具体的情境里,要想象足够真实的对话,再让观众感受到你的情绪。你的情绪还不能太强,否则观众会被吓到,但太弱的话场子也会冷。”
小雪入行时曾结识一名脱口秀演员叫“黑子”。“黑子”是典型的中年男人,但因为热爱脱口秀,独自一人背着行囊和段子来到北京,急切地盼望能在舞台上演出。但在开放麦说了很长时间,黑子的能力依旧没有丝毫提升。他的妻子给俱乐部老板打电话,希望能让他回家,不然整个家都要垮掉了。
“想说脱口秀的人很多,但符合上台标准,需要有很久的养成期。”祎祎曾见过比较有天赋的演员,说两三个月开放麦,就可以在大舞台演出;但也有长达八个月,甚至一年,还没有办法上台的演员。“原来的话可能就一两个厂牌,两三场演出。现在厂牌多了,剧场多了,好演员真有点供不应求。再有这么一倍就好了!”
而黄西则结识过一位天赋普通的演员,一开始讲得很烂,但因热爱脱口秀,始终坚持在开放麦演出,直到五六年后突然开窍,找到了正确的创作门路。在脱口秀领域,只有纯粹的热爱可与天赋同等,但满足要求的演员凤毛麟角。
“人是越来越多,但能用的人不多。我希望多来点有天赋的人,他们来得越多,对市场的良性运转越好,能够有一个迭代和更新。”小雪坦言。
市场发展太快,混入很多想赚快钱的人
不仅演员成为稀缺资源,剧场、排期,甚至与日俱增的观众,如今都成为这场脱口秀快速变革、野蛮生长中的竞品。
2019年祎祎刚入行时,北京的脱口秀厂牌一只手数得过来;但如今,至少有十几家同时鼎立。北京所有的大、小剧场,能占用的场地基本都在“排队”,时间段从早上六点排到凌晨,演员也属于透支状态。
新京报记者曾粗略统计,目前北京公开售票的脱口秀厂牌至少有十家;最多的,一家厂牌在同一天,会在不同剧场安排三场演出。如果按一场演出100名观众和10位演员来算,每周六、日至少有将近3000名观众,以及上百位演员的需求。“市场的票房一定是比以前多了,但厂牌也多了,观众能选择的场次越来越多,票房反而变得没有之前那么饱和。”祎祎说。
在西江月看来,厂牌数量剧增是行业暴风式发展的必然趋势,但这些经营者之中,也混杂了很多试图分脱口秀一杯羹的人。他们不太懂这个行业,也没有热爱与信念感,只是为了赚票房的热钱。“脱口秀行业好了,他们会坚持,不好就不坚持了。未来激情退却之后,很多厂牌就会消失。只是现在观众面对良莠不齐的内容,不知道如何选择。”
小雪偶尔会怀念2013年的时候。那时为数不多的这些人,不想着赚钱,也没有跑不完的场子。演出结束后,大家总会坐在一起相互探讨演出,把自己的稿子拿出来比稿,共同打磨、研发,“这种情景其实是比现在要珍贵的。”
节目带动只是一时,火太快不一定是好事
笑果训练营之中,鸟鸟第一次了解到脱口秀的发展前景——可以做演员,也可以做编剧,有广阔的上升通道,“我觉得笑果还挺想招人的。”鸟鸟笑称。
但从训练营满腔热血结业之后,回到呼和浩特,强烈的心理落差扑面而来,“在训练营,我感觉我是世界之王,脱口秀就很牛。但回到家,周围很少有人会跟我提起这件事。”鸟鸟偶尔和长辈提及想做脱口秀,他们一脸狐疑地问,“你是不是参加了传销组织?”
纵观《脱口秀大会3》播放量破19亿,《吐槽大会5》也高达16.6亿,脱口秀在流量的粉饰之下,大众普及度似乎远没有想象中高。张灏喆曾在一些三四线城市做商演,现场他特意提到了电视上比较火的脱口秀演员,但台下大部分观众一脸茫然,“脱口秀真正火起来还是在网络上,这之间会有代沟。”在张灏喆观察,一些人很少在网上看娱乐节目,不同城市接收信息的渠道也有差别。
即便像小雪已经在北京从事了七年脱口秀,但家里的亲戚们也几乎从未到现场看过她的演出。小雪去商演时,台下的人似乎也不太懂何为脱口秀,只是觉得现在流行这个,应该赶个时髦,“但大部分人都爱听相声。”
在祎祎看来,如今脱口秀的繁盛,更多是线上的热浪带动而来,无论是抱着新奇的态度,还是为了凑热闹。只要是线下演出保持高水准,一定可以吸引部分回头客。但如今作为厂牌主理人,她更担心的是,如果线上综艺热度没那么高了,线下剧场是否还能这么好卖?仅靠回头客,很难支撑票房,想要维持下去,还是需要文化的拓宽与出圈,要靠源源不断新的观众。
据新京报记者观察,《脱口秀大会3》和《吐槽大会5》播出期间,北京地区的脱口秀演出大多每晚都能卖空几档票价。但如今处于脱口秀综艺的空窗期,一些平日演出连最低档也很难保证卖空。热度的周期性显而易见。
小雪也希望线上节目越来越火,但她同样困惑于,如果哪一天脱口秀综艺不火了,这个行业还能剩下多少人?剩下的人又能否像最初那波热爱脱口秀的人一样,依然保持一分平和的心态留在舞台上?
“火得太快了,可能不是一件好事吧。等过个三五年,媒体找选题,如果大家说‘脱口秀都老掉牙的事儿了’,那又是一番什么风景?”但小雪已经对行业的潮起潮落做好了准备。她希望即便她六七十岁了,只要这个舞台还在,俱乐部还在营业,她就还会继续说脱口秀,“不管舞台是昌盛或者是平淡,希望有人会永远在这里。”
C 未来
下沉二三线城市 情景喜剧等产业链有前景
在新京报记者采访的从业者中,没有人可以预知未来十年脱口秀的发展,以及当下火箭般的速度可以持续多久。
见证了美国脱口秀的近二十年的发展,黄西看来,任何行业都有潮起潮落,中国脱口秀也需做好准备。就像上世纪80年代的美国,脱口秀火得一塌糊涂,几十个俱乐部平地而起,演员数量每日都在成倍增长。但很快,行业的爆炸式发展,以及观众的审美提高与包容度下降,都造成了“后遗症”发作——从观众从一听“脱口秀”就兴奋地掏钱买票,演员站在那儿讲话就笑,到后来开始段子和演员的表演精准挑剔。一些红极一时的脱口秀演员,在90年代末都只能在酒吧吧台打工。
“但好的是,大浪淘沙,好的演员能够生存下来。低谷过去,又会出来一批高峰。”黄西认为,现在中国脱口秀已经在循着美国的发展道路前进了。“我觉得它(中国脱口秀)还会火好几年,但大家也要做好思想准备,可能会有一段比较低谷的时候,这个时候就看谁能坚持下来。”
其他从业者也在纷纷思考,维持脱口秀良性发展的方式。Icy认为,脱口秀看起来高速、高效、高能,但根基还很薄弱,需要从业者更多更扎实的耕耘,需要更多的时间让市场去了解、理解和消化。
在欧美成熟市场,单口喜剧是喜剧的母艺术,大量从业者常年在各种酒吧演出中表演训练,同时建立口碑、经营个人品牌,良久的积累后做个人专场巡演,被邀约录制节目、参与节目编剧甚至主创,甚至进入影视领域。但在中国市场,由于是首先有了以单口喜剧为艺术基础的综艺,所以这个文化发展的节奏更快,更自上而下。但最终,它的发展还是要回归常规——培养人、人产生内容、打磨内容、形成产品、产品建立口碑、口碑带来持久影响力、影响力推动人和内容的继续成长。在Icy的认知中,残酷的情形可能很快就会到来。“成熟市场中一个演员要脱颖而出需要下很多功夫,我们的市场未来也一样,更多人加入进来就意味着竞争越来越激烈,从业者要长久地保持创作力和创新力才能在这个领域中立足。”
西江月则认为,大部分线下演出都是自下而上的发展路径,例如相声、二人转等,都是在几线城市做好群众基础后,再通过电视舞台打入一二线城市。但脱口秀截然相反。它是自上而下的文化。“可能是本身这些创始的人大多在一二线城市生活,导致了脱口秀只能在这个圈子里面做。但将来在国内各地下沉空间还挺大的,这是空白市场。”
西江月已经有计划带着北脱走出北京,在二三线或更小的城市“开疆拓土”,但他更期待全国各省市热爱脱口秀的人,都能在当地建立属于自己的乌托邦,“毕竟生活方式不太一样,比如外出务工和天天在办公室做程序的人,遇到的人和事、生活的习惯都不太一样,不同地方的人,搞这个事会更有优势。”西江月从不认为脱口秀市场需要“一家独大”,而导致很多热爱脱口秀的人只能来北上广,“我希望所有爱好者都能找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在自己的地方都能够玩得很好,这个是比较理想的。”
黄西试图将美国的脱口秀突围方式,应用至中国。在他看来,目前中国脱口秀相关产业很少,只有两三个综艺节目,而好莱坞每年有二百余部情景喜剧的拍摄,要么邀请脱口秀演员做编剧、导演,要么邀请其出演,例如经典美剧《老友记》《宋飞正传》等。黄西也曾尝试搭个写作班底拍情景喜剧。从回国开始,他就着手找投资、创作。却因为种种因素始终没有推动起来。
他始终相信,无论是脱口秀演员创作情景喜剧,抑或是其他产业链条,未来都会有很大的市场,“从线下、线上,到主持、影视,脱口秀是一个很强的产业链,在中国才刚刚开始,以后大家的机会会越来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