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中国戏剧家协会、上海戏曲艺术中心、中共上海市黄浦区委宣传部、文汇报社共同主办的“2021年中国小剧场戏曲展演”近日落下帷幕,九天时间里,来自全国各地九个剧种的12部优秀小剧场戏曲作品在位于“演艺大世界”核心区域的长江剧场以及宛平剧院上演,其中蒲剧和汉剧首度加盟展演。
经过主办方多年以来对平台精心的呵护,小剧场戏曲在上海这座戏曲大码头正汇集到越来越多的目光,多场演出门票短时间内售罄,线上导赏直播共收获了近20万的观看人次。
上海戏曲艺术中心党委书记、总裁谷好好认为,小剧场戏曲的特质在于勇于开拓进取、不断创新突破。在小剧场,我们看见当代戏曲对经典传统的回望和革新。在今年展演的剧目中,有不少作品选择了常见于戏剧舞台上的中国传统故事,但通过文本重构或演出样式创新,努力朝着现代观众的审美靠拢。在小剧场,我们还看见当代戏曲面向未来的探索和尝试,台前台后处处可见新意:题材选择上,不少作品将中国现当代文学引入到剧本中来;艺术手法上,部分剧目大胆采用“穿越”“闪回”等手段在不同情节之间实现灵活跳跃;音乐改良上,配乐与配器中的现代元素让戏曲音乐更易被年轻观众所接受。
中国戏剧家协会秘书长崔伟认为,戏曲创新发展迎来了黄金时代,在上海更能感受到这一文化平台得天独厚的地缘优势。小剧场戏曲凝结了青年戏曲人的才华,也体现出当下戏曲的前沿动向,每年优秀作品的到来也为上海的演出市场带来勃勃生机。继往开来,作为主办方之一,本报特邀业内专家就“2021年中国小剧场戏曲展演”共同探讨发声,为小剧场戏曲的锐意进取、上下求索鼓与呼。——编者
守住初心,放飞梦想
赓续华 中国戏曲学会常务副会长,《中国戏剧》杂志原主编
小小寰球,新冠肆虐,挑衅人类健康,搅乱了人类的正常生活。然而,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与追求是挡不住的。12月8日,“2021年中国小剧场戏曲展演”如期开台。长江剧场、宛平剧院內,檩板鼓锣,箫笛胡琴,洋溢着浓浓的中国风。方正的口罩遮住了观众的口鼻,但一双双明眸闪动着对艺术的深情。自2015年以来,小剧场戏曲展演已连续举办了七届,近70台剧目亮相上海大码头。冬季去沪上看小剧场戏曲渐成风气,一批优秀剧目如昆剧《椅子》、黄梅戏《玉天仙》等久演不衰,深得观众喜爱。
纵观展演,12台剧目个性鲜明、可圈可点。尤其是京剧《一坛金》、昆剧《白罗衫》、豫剧《南华经》、黄梅戏《美人》、粤剧《金莲》、蒲剧《俄狄王》等,或带给人愉悦、或让人沉思、或令人惊喜、或留下话题。《一坛金》虽然取之范仲淹“窖金捐寺”的历史事件,但经过岁月的冲刷和今人的改编,沉淀为一个具有寓言色彩的故事。尤其是“阿鼠”这一角色的设定,使整台戏灵动了许多。丑角的插科打诨与跳进跳出、台上台下、现挂砸挂的即兴表演,使戏曲的游戏精神回归,让看戏成了乐事。
有地方戏第一大剧种之誉的河南豫剧送来了《南华经》。取材于“庄周试妻”的故事,编剧做了较大的剪叶节枝,期待突显一枝光华。不过枝叶剪狠了,也容易导致只有结果,不见过程,甚至逻辑不通。这个作品最亮眼的是女主角的表演,唱做俱佳,台步、水袖、身段、举手投足十分细腻考究,让一向热烈粗粝的豫剧精致了许多。得“陈派”名家牛淑贤亲传的吴素珍塑造的“素心”颇有带入感,其喜其忧其怨其愁皆有心线与情感。全剧的声腔、过门、背景音乐皆有新意,一些貌似不谐调音的处理,对于外化主人公内心深处的惶恐不安有点睛作用。
上海昆剧团推出的《白罗衫》讲的是古代一段大义灭亲的故事,判斩大笔直指当下世道人心。高光之处依然是唱腔、音乐设计高均,他将传统打击乐融入表演,让整出戏的舞台节奏与韵律既传统又时尚。黄梅戏是个年轻剧种,很有观众缘,近几年一直是小剧场戏曲的积极参与者。这次湖北省黄梅戏剧院带来了《美人》,引发观众的思考。董卓、吕布、貂蝉、王允各有心思,一对义父子与一对义父女展开人性搏杀。不够满意之处,是伴奏带的运用与唱腔不够协调,多少影响了演员声腔演唱的发挥。演员谢幕时,台下观众喊话:“明年一定要再来上海。”足见观众的喜爱之情。广东粤剧《金莲》也让观众在欣赏了蒋文端的精彩表演之时,重新认识被骂了几百年的淫妇金莲。导演胡家伟则领着观众轻轻地走进金莲的内心世界。蒲剧《俄狄王》今年首次出师沪上,便让观众见识了蒲州梆子的功夫与魅力。
有几点思考与方家分享:一,条分缕析,女性视角几乎是历届小剧场戏曲的创作重点,也许是千年以来妇女被压抑的人性要释怀。可不可以把视角再打开些?社会的,世俗的,家国情怀应该成为小剧场戏曲关怀的焦点。毕竟,文艺作品的终极关怀是人文关怀;二,名人加盟、名家演绎,方能出大作;三,向经典致敬是小剧场戏曲创作的大道,在依靠经典、学习经典中超越经典,这也是小剧场戏曲展演“呼吸”的要义所在。传统剧目在不同剧种上演绎,不同的名角可以唱出不同的人生故事;四,艺术性是小剧场戏曲的核心竞争力。私房菜讲究真材实料、讲究时鲜、讲究色香味。小剧场戏曲作品也要有真功实力,最忌凑合。有真“玩意儿”才有回头客,有口碑才有品牌效应。
上海是中国文化的重地,更是戏曲大码头。文化的魅力在于多样化。苦心经营了七年的“中国小剧场戏曲展演”已积累了丰富的艺术成果和人气。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从业者要摆平心态,避免急功近利,一出戏一出戏创作积累,与观众一起成长。最后,借著名剧作家锦云老师的名言共勉:做戏曲、搞研究、当演员,守得住出彩,守不住出局。
古木沧桑,新绿喜人
李守成 戏剧评论家
尽管还处在全球沉浸式的持续抗疫之中,上海依然如期成功地举办了一年一度的“中国小剧场戏曲展演”。参演剧种的朋友圈不断扩大,有着400年历史的蒲剧和汉剧,今年也首次登上了小剧场戏曲的舞台,以其丰沛的文化底蕴和大胆创新的现代意识,给上海的观众带来了惊喜。古木沧桑,新绿喜人,这次展演给我的突出印象,正是几个有着厚重历史积淀的剧种在小剧场戏曲探索中所体现的创新理念。
京剧《小吏之死》从契诃夫的短篇《一个小公务员之死》中,寻到了其混迹官场,因一个喷嚏而终日惶惶,直到惊恐猝死的荒诞况味,便对作品施以“中国化”的变脸,做成了小剧场戏曲。该剧充分发挥了京剧艺术的表现手段,整场戏只有一位演员,忽而是倒霉的九品官,忽而又是故事的叙述者,不仅以文丑应工小吏,还以“言派”老生唱巡抚之雅,以“叶派”小生唱县太爷之怒。这种一人多角和跳进跳出的调侃,把中国戏曲美学的写意虚拟和小剧场戏曲的先锋实验巧妙互融,不离其宗地讲述了世界故事。
蒲剧《俄狄王》把山西梆子的高亢激昂和希腊悲剧的沉重悲凉无缝衔接,给了我们一个惊喜。简约的演员阵容层次分明地表现了俄狄的命运。希腊神话的中国化,转换得不露痕迹,又凸显了本土特质。诸如“早知一生咒难破,何必苦苦来逃脱”等大段唱词,不仅转译了希腊文本中的歌队叙述和人物对话,而且富含中国文化之韵。更令我惊讶的是,在追述往事时,古老的蒲剧舞台上竟也出现了两个俄狄,用角色的两个自我揭示了内心的裂变。在这种心理外化的虚拟空间中,同时又出现了现实中的王后,简洁而又深刻地揭示了人物的内心挣扎。我虽然为该剧没能以这个人设贯串全剧感到可惜,为没能强化俄狄对命运天定的信仰进行质疑与反击,以体现一种人格力量而略感遗憾,但蒲剧的大胆创意着实令人振奋。
如果说上述两个戏是用中国语言讲述了世界故事,那《白罗衫》和《再见卓文君》则用当代语汇解读了历史故事。记得去年的《草桥惊梦》是以落魄的张生梦游浮生,以情爱炽热的“过去时”和清冷凄苦的“现在时”互文,梗概了《西厢记》的剧情。今天的浓缩版《白罗衫》则把视角聚焦于新晋官人徐继祖面对既是杀父凶手,又是抚育自己18年的养父当如何处置的心理熬煎。上海昆剧团年轻的主创团队对原著删繁就简,用倒叙和插叙勾勒了徐继祖接读状纸,路遇井边汲水老妇,又从奶公口中得知自己身世真相等主要剧情,然后抓住戏核,重新创排了“审父”一折。这段戏是对“养父”的审判,也是对自己心灵的审视,不仅审出了杀父凶手,更审出了自己心中的“一杆秤”!谢幕时画风一变,在作曲兼指挥的煽情下,剧中人走出了历史,一个个从观众席走上了舞台,他们一改剧情中的生死情仇,扭动着身躯,唱起了流行的乐曲,就连“一朝执法笔,心头带血泣”的徐继祖,此时也以生腔唱起了戏歌。场内的观众沸腾了,这使他们有了一种情感上的释然,在当代语汇中找到了和剧中人的共情。
汉剧《再见卓文君》是一出诙谐轻松的荒诞喜剧。平行铺展两个时代的爱情故事,并以人物的“穿越”相互勾连,是该剧的主要结构。两个不同时代的“第三者”为了以金钱换得爱情,古往今来地忙碌穿越……剧情很荒诞,却映射了古今相通的爱情观。虽然两组夫妻的感情都曾磕磕碰碰,但“无论古往又今来,真情岂能轻分开”。这种“穿越”对于电竞、网游时代的青年来说,是很熟悉的语汇,而古今两个“土豪”,实际上便是“资本”的符号。虽然表现直白了些,但也颇有趣味。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剧种依然能呈现出如此的年轻态,值得欣喜。
小剧场戏曲的探索走过了七年,这是成功攀援的七年,也是艰难跋涉的七年。总体而言,我对这次展演的作品,还有些不满足,还有不少课题值得研讨和实践。要坚持“理念的先锋性,艺术的实验性”的初心,以“学古不泥古,破法不悖法”的标准衡量,我们期待小剧场戏曲的探索能有更多新的突破。
何妨让小剧场更“离经叛道”一点?
毛时安 文艺评论家
小剧场戏曲最早的灵感来自于上世纪80年代如火如荼的话剧小剧场艺术。戏曲的小剧场艺术,首先是空间界定。顾名思义,它的演出剧场不是在传统常规戏剧的大空间大剧场,而是在小空间小剧场实现的。但小剧场艺术不仅是空间概念,更重要的是艺术思潮和艺术美学的概念。也就是,因为小,就有它便于艺术实验和探索的灵便和机动。所以,在我心中,小剧场戏曲不是越成熟越得分。相反,可以不成熟,哪怕青涩!但必须有探索的锋芒,有些许我们未曾在大剧场见过、听过的,带有艺术实验色彩的新“玩意儿”。
就戏曲而言,一方面因为它几百年留下的传统过于丰富庞大,艺术上值得探索实验的“破”和“立”的空间就特别大。小剧场戏曲不是小剧场话剧艺术简单的亦步亦趋的形式复制。小剧场戏曲牵扯到戏曲本体里各种各样的表演要素——手眼身法步、四功五法、唱腔、发声方法、音乐、化妆、伴奏等等,它远远不仅是空间大小的概念。在某种意义上,小剧场戏曲可能是“离经叛道”的,是惊世骇俗的。也因为如此,小剧场戏曲的难度就远甚于小剧场话剧。包袱越沉,突破越难。小剧场戏曲很难有一个大家共同仿效的呈现模式和样式,倘如我个人定位的话,它是一个不断在探索路上前行的戏曲类型。
应该承认,艺术家们在小剧场戏曲中都在千方百计地探索戏曲未来的各种可能性。首先是文本的现代意识,譬如女性主义对男女关系的再认识、人性意识的强化对传统文本内涵的颠覆性释读。其次是艺术呈现方式的突破,譬如上海昆剧团就在《白罗衫》中用一些现代的音乐技法突出乐器音色、节奏,使之从配合唱腔的束缚中摆脱出来,成为有相对独立意义的,与戏曲平行的艺术抒发。
但是,也有些小剧场戏曲让我迷惘困惑。一是有些作品是简单的老戏压缩,它们仅仅只是压缩演出时长和规模,其余表演、唱腔、音乐、化妆基本就是照搬老戏;二是有些新创小剧场剧目其实只是大剧场戏曲的微缩版——这也是小剧场戏曲吗?它的实验性在哪里呢?没有实验性,还是小剧场戏曲吗?小剧场戏曲必须强调戏曲本体的实验性。戏曲是古老的艺术,我们尊重它的传统,但既然进入小剧场艺术领域,我们就期待它对传统有更新的开拓、更新的建树,更放开一点。
小剧场戏曲实验、探索背后的本质是戏曲的城市化、现代化、年轻化,应该要有渐渐清晰化的突破方向。展演可以号召青年戏曲人共同寻找戏曲“破圈”的突破重点和难点:如唱腔音乐有没有什么新的可能性,能够让这个时代的听众有新的听觉享受。又如表演程式,原来的表演程式既要接纳,又要突破。有破有立,破和立怎么结合,可以做专题的研讨和创作。
小剧场戏曲脱胎于传统戏曲,但它又能够走出传统影子的笼罩,以新的探索营养反哺母体。当代戏曲人应该思考,在本体拓展以后它能对常规的戏曲演出带来什么触动和贡献?能够对常规戏曲演出输送些什么新的养分,什么思考性的内容?小剧场戏曲要为戏曲发展赢得未来。在路上,行多远?这是一个值得我们思考的艺术问题。
让昆曲音乐“嗨”起来
高均 《白罗衫》唱腔、音乐设计
《白罗衫》在传统折子戏里常演的只有《看状》一折,这次小剧场版以此为主线进行新的演绎,导演要求在音乐和唱腔上也必须更有沉浸感。小剧场是实验的舞台,总要勇于尝试新鲜事物,才能不断精进。在音乐创作构思上,我运用了沉浸式手法来制作全剧的音乐,回归音乐的原点,展现旋律的优美及合理性。我自己对音乐的解读就是三点——即“悦耳”、“代入感”以及“洗脑”。
“悦耳”就是好听;“代入感”就是合情合理,什么情景就出现什么音乐,观众一听就能马上被带入该场景;“洗脑”一词是褒义的,凡是被传唱的曲子,音乐上到世界名曲,下到抖音神乐,都具有这个特性。在我看来,昆曲每个曲牌都是“神曲”,我就以此为出发点进行创作。
唱腔创作的部分,在和艺术指导岳美缇老师以及导演等进行沟通后,我决定沿用昆曲南北套曲之写法进行。由于编剧对原来的唱词已有改动和新写,所以在岳美缇老师的悉心指导下,我对几乎所有唱腔进行了全新的设计。几经取舍后,除了《看状》中的【太师引】一段是按原来老戏的腔没动之外,几乎所有曲牌唱段都重写了,其中完全新写的就有【桂枝香】【叨叨令】【朝天子】等六段以上,写法上完全遵从昆曲格律的严谨性。由于受男女声音区的限制,一般在老戏中,南北套曲里的南曲老旦部分都是用“调底”演唱的。这次扮演老旦的演员周娅丽嗓音非常好,于是我要求她完全颠覆以前的唱法,用D调“调面”(高八度真音)来演唱,这在以前昆曲舞台上几乎没有出现过,演员唱得过瘾,观众听得也过瘾。
乐器方面,我希望用最少的人数实现最饱满的展现效果,所以在传统乐器中增加了大提琴、铝片琴这样的西洋乐器。配乐方式也是最简洁的,不追求华丽,只要求“合适”。我希望每个乐器都有它的特色感、每个乐手都有他的存在感,我们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伴奏人员,而是小剧场体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不能光演奏谱子,还要有即兴成分,要与演员“对话”,这样才能更好地融入小剧场戏曲。
打击乐是我的强项,但根据现场的声音环境和观众的听觉感受,导演再三考虑后要求尽量不要使用大锣、铙钹这样的传统戏曲必备乐器。我只能另辟蹊径,首次使用了国外实验性打击乐器“七音木箱鼓”,并辅以传统的大鼓及板鼓再加上小锣。节奏上运用了现代派的打击乐节奏型来和演员的表演配合,从演出的实际效果看,并没有违和感。
谢幕流行曲【水中的白罗衫】是我和导演工作之余偶然想出来的,想做个反差,更贴近时代,更年轻有活力。曲子写好后,我在好友彭程的帮助下,完成了伴奏的衬底录音,我希望观众和演员们在最后谢幕的一刻都能“嗨”起来,然后带着愉快满足的心情走出剧场。
最后说一个小插曲,在团里第一次响排后,我们团的两个保洁阿姨笑着走到我面前说:“太好了!我们看懂了,听懂了。”这一刻,我也笑了。习总书记在文代会上要求:“希望广大文艺工作者坚持守正创新,用跟上时代的精品力作开拓文艺新境界。”我也会继续努力,让戏曲音乐更具生命力和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