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唱红《大鱼》之后,周深几乎成了国产ACG的指定歌手。上图为周深《大鱼》专辑封面,下图为电影《侍神令》主题曲《归处》专辑封面。
和当下很多歌手一样,周深发表音乐作品的主要方式也是单曲而非专辑。但他发表单曲的密度之高,其他歌手只能自叹弗如:查阅其作品目录,在2020和2021年都保持了至少30首单曲的年产量,而今年1月就已经发了5首!更令人瞩目的是,这些歌名几乎都以“主题曲”为后缀,出处涵盖了电影、电视剧、游戏、动画、纪录片、庆典、体育赛事等广泛领域。在史诗大剧《人世间》中,周深演唱《光字片》时始终柔缓平和,宛如冬日暖炕,在“瓦片、炊烟、围巾、发夹”的人间烟火中温暖时代变迁下的普通百姓。
周深既非歌坛耆宿、也不是流量偶像,为何偏偏一股脑找他献声代言?如今文化分众、次元壁林立,何以周深能自如游走、四处结缘?我们不妨还是回到“声音”这个“周深现象”的起点,来一探究竟。
精致的发声“工艺”
周深进入大众视野有两个标志性事件:2014年参加“中国好声音”,2016年演唱《大鱼》。在“好声音”节目中,周深以《欢颜》展示了齐豫般缥缈而凄美的嗓音。男声女嗓的演唱方式我们并不陌生,但周深这样顺滑自然、浑然天成,实属罕见。两年后的《大鱼》,周深不仅展示了空灵纯净的声线,歌曲后部那段无词吟唱,他的声音宛若海妖般奇幻魅惑,那瑰丽和穿透力交叠的歌声仿佛来自异度空间。此时周深的演唱已经不能简单地用“女嗓”“反串”来定义,一种独特的周深式的演唱方式正在形成。
周深式唱腔的形成,以天赋异禀为基础,又有后天用功打磨的加成。变声期对他的嗓子没有造成太大影响,他既保留了童声的清亮甜美,同时兼具成年人的力量,还可以唱出成年男声的音色,这让他的声音造型变化多端,同时在转换声区时没有明显换声点,不受音域限制。他演唱歌曲《达拉崩吧》时,自如驾驭超过三个八度的音域还能一人分饰五角,在男女老幼的音色间自由切换,炫技性令人叹为观止。演唱中,他祭出“花腔女高音”的杀手锏,用高音区的连续跳音作为华彩段,这种美声唱法的技巧就并非天赋可得,而是艰苦训练的结果。
周深是美声唱法科班出身,演唱华丽的假声男高音有如探囊取物,这个功底在歌曲《浅浅》尾声的歌剧段落、“声入人心”节目中演唱《Time to Say Goodbye》等作品时有过精彩展示;但他之前常用的,是一种通透柔美、突出流行演唱轻声耳语般质感的发声方式,这种气声唱法在放大他纯净音色本身美感的同时,制造出温暖抒情的氛围。周深所做的技术攻关是把两者有机结合,他有意隐去美声唱法的金属光泽(仅在某些情感宣泄的关键时刻释放),将其中强大的气息控制技术移植到注重气声的流行演唱中,为抒情辅以张力、为轻浅增加厚度。
这种自我内在的跨界融合,与他的天赋嗓音进一步发生化学反应,使其演唱工艺日臻完善,成就了隐匿年龄、不分性别、不限音域、模糊唱法的唯美声音,这种声音展现出超现实的色彩,或者换句话说,周深把自己打造成了一件闪烁着奇异光芒的、几近无懈可击的“乐器”。
抽空的自我身份
歌手讲求声音的“辨识度”。很多时候,这种“辨识度”恰恰是通过声音中的“缺陷”来反映,比如罗大佑的嘶哑、崔健的粗砺、刘欢的鼻音、周杰伦的含混不清……这些不甚完美的声音形象,可以被转译为歌手本身不完美的一种具象体现,反而使歌手的人格显得更真实,也让他们传递的情感更可信,这是歌手本真表达的一种途径。这种因不完美而个性十足的声音嵌入到我们的记忆结构中,成为我们打开头脑中关于歌手、歌曲、以及听歌当时身心状态的全息影像的密钥。
而周深的发声技术精致细腻,声音难觅瑕疵,再经过现代录音、扩音技术的洗礼,彻底“降噪”,终于打造成一件晶莹剔透、闪闪发光的声音工艺品。这件工艺品美得如此纯粹,以至于我们难以找到它在现实中的对应物,无法从经验层面去把握、去解读从而产生更为深刻的审美体验,听者或是只能让美停留在感官、或是跟随这个声音进入超现实的心灵幻觉。
这种几乎无可挑剔,从一方面来看,兼容性极强:声音百搭、便于合作,李克勤、孙楠、毛不易等声线各异的歌手都能与周深擦出火花,而与民声唱法女歌唱家张也、老一辈美声歌唱家杨洪基的对唱,周深也能妥帖契合;同时,这种声音可塑性高,能适配多种题材的表现。
而从另一方面看,这种似乎包容一切的声音掩盖了演唱者本身,歌手主体被消解,歌手的自我身份被抽空。周深演唱时的基础音色偏向女性,尽管他并非有意用假嗓子去模仿女声,但由于唱得太过自然,造成的效果令听众很难把歌声与周深这个成年男子联通对接,甚至有些时候无法通过聆听准确识别出唱的人是周深。这与贵州一带侗族的“嘎琵琶”传统演唱有些微妙的共通。侗族男女演唱“嘎琵琶”情歌时,要求男子以假声与女子同腔同调对唱,并且男声越像女声越好,其目的在于不让父母长辈通过声音识别出歌者的性别和身份。而周深不但唱出女声的音色,还以大量气声包裹,宛若在声音上罩了一层纱幕,让发声者的身份更加扑朔迷离。
周深未必想要通过歌声隐去自我,但客观上,他的声音特质、演唱方式缔造出的唯美声音的光芒着实耀眼,完全遮蔽了本来性格就不强势的歌手本人,那个本应通过歌曲释放出情感信息的演唱者成了“虚拟歌手”。当歌手抽空自我身份,他的意义表达失去倚靠而衰微空虚,此时,听者的主体性空前强大,他们可以用基于自身经验的任何意义、任何感情来填充、来幻想歌声中的意义空白,听的意义,被重构了。而隐入亮光之中的周深,将自我献祭于艺术,换得了四面八方的订单和粉丝们的崇拜。
温暖的疗愈之光
周深配唱主题曲的作品中,仙侠玄幻和古装言情这两种题材要占到一大半。表现这些题材的,多是ACG(动画、漫画、游戏)作品,及玄幻、武侠小说改编影视剧,这类创作多是基于架空历史、隔离现实、虚置背景、依靠幻想来建立唯美世界的二次元文化,作为“虚拟歌手”的周深,其唯美梦幻的声音与这种文化堪称天作之合。事实上,自唱红《大鱼》之后,周深几乎成了国产ACG的指定歌手。
现下流行的古风歌曲,是古装、仙侠题材最常用的配乐风格。在古典唯美的画面和音乐氛围中,聆听周深仙气缭绕的天籁之音娓娓诉说幻想世界里的缱绻与惆怅,以宣泄现实世界中无可寄托的过剩情感,或许正是现在越来越多的“御宅族”生活中的真实写照。唯美的声音制造出极具感染力的意义空洞,它与耽于幻想、崇尚唯美的二次元文化共谋,通过征服听觉,将越来越多的现代人驯化成“唯美主义的耳朵”,进而丢失聆听现实的能力。
所幸的是,作为这种声音集大成者的周深,没有沉溺于虚拟世界的狂欢,他正越来越多地尝试更具现实意义的作品。家庭情感题材的影视剧,往往着眼于描写城市中的渺小个体在日常生活中的情感纠葛、或是在时代洪流中的命运起伏,以往,主创人员倾向于为这类作品选取较为浓烈的歌声来助推剧中情感的抒发,而周深的出现,为他们提供了另一种思路。
周深在这类影视作品主题曲的演唱中,不再是之前梦幻却有些冰冷的“天籁”,而是温暖疗愈的抒情。在《说声你好》(出自《小敏家》)中,他用温柔细腻的歌声把剧集的情感治愈底色进一步晕染;在《生活总该迎着光亮》(出自《乔家的儿女》)中,他仿佛是在抚慰众生挣扎成长的痛楚之余攥着小拳头轻声说了句“加油”。这些主题歌的主题,无非是把“好好的吃个饭,好好的睡一觉,好好生活,原来就是美好”(《好好生活就是美好生活》)这句话唱给每个“最渺小最微弱最柔软最无畏的你”(《光亮》),周深歌声中释放出的暖意,一定程度上填补了当下用唯美主义纾解现实压力、疗愈现实伤痛的大众心理需求。而当周深歌声的光华温暖了、照亮了、抚慰了现世的人们,隐于光亮中的周深也得到了升华。
(赵朴,作者为流行音乐研究专业博士、杭州师范大学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