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诺克医生》剧照 李晏摄
位于东单北大街82号的北京大华城市表演艺术中心,这个空间的前身在我记忆中,曾经是大华电影院。因此,当疫情向好,我和刚刚大学毕业的孩子戴着口罩,一起坐在这个由电影院改造而成的剧场,等待话剧《科诺克医生》首演开场的时候,头脑里走马灯一般回旋的,竟是改革开放初期我作为一名小学生,在这个空间所看影片的一些难忘台词:“人无压力轻飘飘,井无压力不喷油”(电影《创业》台词);“马尾巴的功能”(电影《决裂》台词);“谁活着,谁就看得见”(电影《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台词)……而当话剧临近终场,科诺克医生在晚祷钟声里得意洋洋地独白时,我恍惚感到,时间裹挟着时代洪流,在自己内心酿成了一杯鸡尾酒。
由易立明导演的《科诺克医生》,是由法国作家儒勒·罗曼编剧,剧本完成于1923年,这出可能发生于法国,也可能发生于任何人类社会的讽刺喜剧,百年来在全球演绎过一千四百余场,可谓常演常新。
剧情是这样的:科诺克医生来到小镇,接手帕尔帕莱德医生的诊所,被后者告知:此地几乎没有病人!两位医生所抱持的理念完全相反。科诺克医生坚信:“健康的人是忽视自己身体的病人”,而帕尔帕莱德医生则认为:“病人是过于关心自己身体的健康人”。两人相持不下,于是立下赌约。
科诺克医生以免费门诊吸引各色人等前来就诊,从而实现了广告宣传、拉拢同仁、寻求合作、吸引投资的一条龙计划。他抓牢小镇的教育龙头贝校长,诱发人们对自身健康的极端关注,让每个人都相信自己有病。于是,小镇迅速成为医学重镇,无数病人不辞辛苦到此求医,当地居民也因而发财致富。帕尔帕莱德医生回来时,发现科诺克医生将所有人都变为了“病人”,决定收回诊所。可是,帕尔帕莱德医生被人们宣布为“人民公敌”,被投入了最后一间病房。
如果说,希波克拉底誓言代表了医生忠实于自身职业道德的中正典范,那么,帕尔帕莱德医生和科诺克医生,则代表了这一职业的从业者所可能秉持理念的两极:前者是几乎不作为,任人自生自灭;而后者则是医学狂人,通过宣传等手段让人人相信自己有病,从而达到疯狂目的。
平心而论,这样的两极理念,我们在生活中都能找到相应的信奉者。问题的关键,或许在于研判理念背后的动机和随之布下的罗网。
帕尔帕莱德医生理念的背后,可能是顺应天意或曰自然规律,也可能同时掺杂着些许怠惰;而科诺克医生的理念背后,则是处心积虑的贪婪。
由于此剧的触动,我再次回味希波克拉底誓言:“……我愿尽余之能力与判断力所及,遵守为病家谋利益之信条,并检束一切堕落及害人行为,我不得将危害药品给与他人……”如果江湖骗子想要钻空子,那他们还是有机可乘的。“判断力所及”,也就是说,医生的行动、抉择,受其判断力指引。而判断力的来源呢?或许大致有这样几个方面:主体的判断意识——如果没有它,那么很可能导致人云亦云的盲从和迷信;信息(证据)的支撑——如果没有它,或者它是错误的,则可能导致判断错误;逻辑推理能力——假如,推理过程中,概念被偷换了……
说到概念被偷换,则随后的“为病家谋利益”之中的“利益”,“害人行为”及“危害药品”这些概念,都存在着被偷换的可能。比如,病家的“利益”定义权如果掌握在科诺克这样的医生手里呢?那么这个“病家利益”很可能就变为先让病人相信自己“有病”,再适时为其除“病”,于是从中获利;再比如,“不得将危害药品给与他人”,可是,如果将安慰剂类的药品给与自以为“有病”的人,且从中获利,又当如何呢?
正是因为科诺克医生发挥了他那超乎寻常的江湖骗子般的判断力,通过宣传教育等手段,迷惑了众人的判断力,在小镇营造了“医学托拉斯”——把“医学当买卖做”,让药剂师及其夫人“数钱数得累呀”,让帕尔帕莱德医生惊呼“医生的利益已经高于病人的利益”。
编剧罗曼不仅是小说家、剧作家、诗人,也是“一体主义”流派的倡导者。“一体主义”是一个四海之内皆兄弟的信念与集体意识的心理概念相结合的运动,强调集体情感的超绝力量和作为一个整体的人类生活。《科诺克医生》承继了莫里哀的讽刺喜剧传统,在引人发笑的同时,又传达出对这强大的集体情感受到居心叵测操控的隐忧。
演员的舞台表演节制得体,夸张与讽刺拿捏有度,看得出导演易立明的掌控与锤炼。在布景与道具呈现上,亦堪称匠心独运。比如,台上座椅靠背等地方重复出现的黑色十字,或许既意味着真正医学精神(红十字)的蜕变,又意味着对于科诺克医生构建的“医学新世界”——“一心,二病,三态,四覆盖”这样近乎宗教传播步骤的辛辣讽刺。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罗曼毕业于巴黎高等师范学校(即后来的巴黎高等师范学院,简称“巴黎高师”,也可以理解为电影《决裂》所讽刺的专门研究“马尾巴功能”的象牙塔),攻读科学与哲学,与涂尔干、萨特、福柯同为校友。如果我们把凝结于《科诺克医生》中的讽刺和怀疑,与涂尔干的“集体意识”、福柯对权力的审视与批判并置考量,不难领会贯穿于其中的“巴黎高师”的自由精神。
坐在大华电影院曾经的观众席位置,睇视聆听着“巴黎高师”校友的经典之作,记忆中闪回“人无压力轻飘飘,井无压力不喷油”的时候,听到了身边观众从口罩里发出的笑声——那是在话剧结尾处,科诺克医生得知病房终于住满了,踌躇满志地宣布:“我相信,科氏医学理论将很快得到推广”,这时候,晚祷的钟声响了,而这钟声,也被科诺克医生重新定义:“那是今天第二次测量直肠温度的时间”。科诺克医生以他的理念,彻底改变了小镇的生活。
虽然“阳光之下无新事”,但是,也不妨“谁活着,谁就看得见”。《科诺克医生》在此时此地的演绎,激发了此地此刻观众席的笑声,它们与那晚祷钟声合流,融汇沉淀成一杯“巴黎高师”基底、此岸此在勾兑的五味杂陈鸡尾酒。
文/韩晓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