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消失”在见识冰川的那一天
“莫雷诺”冰川
一切都静止在原处,立在人类历史无法企及的某个地质纪年。我也呆立在原处,不再有时间感,正如目睹一切庞然大物,一切伟大作品,一切不朽艺术时那样。
文/杨春雪
编辑/胡艳芬
卡拉法特(Calafate)是阿根廷南部巴塔哥尼亚地区的一座小城,本义是一种长相酷似蓝莓的果子,因该地盛产由其制成的果酱,遂得其名。不过,这座城市最大的名气却来自一种更为庞大的蓝色事物——冰川。
南美洲这条指向南极的尾巴上,生活着数十条冰川。它们从安第斯山的古老冰原上游走下来,像一条条裹着蓝色羽鳞的史前巨龙,蜷曲着身体,填满一整座山谷。
我此次去观赏的是其中一条名为“莫雷诺”的冰川。
来到卡拉法特,未睹冰川,先见冰川之水。诸条冰川的融水汇成一湖,名为“阿根廷湖”,而这座城市正是依湖而建。湖是每次出行都绕不开的风景。
冰川之水涵养的湖总是不俗的。天阴时,湖面泛着透明的浅蓝,仿佛天与地颠倒过来,湖水下面隐现出一个更纯净的世界,所谓“疑是湖中别有天”是也。天晴时,湖水则深沉起来,却又不乏色彩,水面上偶尔竖起一道浅浅的彩虹,像是某朵闲云口中的吸管。有时湖水漾出层次,近处深蓝,远处翡翠绿,令人想起阳光充沛的加勒比海。
逆着融水的流向,我们乘大巴去寻找源头的冰川。
南纬50度,这里近乎极地。目之所及,植被是一种单调的枯黄,像刺猬一样成团扎在土地上,牧场上的牛马是盛开其间的褐色或白色小花。光线充足时,这些荒草地像是金色的麦田,我们仿佛驶入一个丰收的秋,又像是闯进梵高画作中旋转的图案里。周遭的群山上有道道雪纹,那优雅的银白色,上与缭绕的白云呼应,下与山间的白色矮屋相辉映,都像事先约好了似的,穿着同色的衣服。
当大巴驶进冰川公园,天空浓雾渐起,群山集体暗淡成水墨画,水面也从先前鲜亮的翡翠过渡为低调的浅碧,道旁的树伸出枯槁的手臂,神秘地指向远方。
一切背景都已调好色调,一切衬托都酝酿到极点,一切眼睛都在期待前方。
蓦地,平静的水面倒来一排巨浪。那是静止的浪,无声的浪。眼前随即一片冰天雪地。
这便是冰川了。
我常常以为,时间和空间是相互制约的一对。在奔流的时间面前,空间不堪一击;而在宏大的空间面前,时间也销声匿迹。的确如此,在庞大的冰川面前,时间集体逃窜了,不知去向。
一切都静止在原处,立在人类历史无法企及的某个地质纪年。我也呆立在原处,不再有时间感,正如目睹一切庞然大物,一切伟大作品,一切不朽艺术时那样。
下车换船。我们向着冰川愈驶愈近。我立在船头,幻想巨浪滚滚来袭时,轻轻挥动一根魔杖,大喊一声暂停,于是翻涌的浪骤然凝固了,便是眼前这幅景象,任凭征服者攀爬上去,细数它的浪峰和波谷。它时而还会掉下一块碎片,化作圣洁的湖,成为云的夏日冷饮。
与这个蓝色巨灵久久对视,我的瞳孔被浸染成蓝色。只见船头飘荡的阿根廷国旗是蓝的,被船身切开的水是蓝的,天是蓝的,山是蓝的,雾是蓝的,就连迎面扑来的风,也是蓝的。我陷入一场蓝色的幻境。
停船上岸,岸上也有浅浅的沙滩,年轻的浪花追逐着细沙。岸边的石头颇有造型,黄玉的色泽,映衬着不远处宝蓝色冰川,我一时间掉进神仙的珠宝匣里。
冰川可远观,亦可攀爬。“莫雷诺”冰川提供一种短时间冰上行走项目。鞋底绑上一种带刺的铁掌,名为“冰爪”。有了这双锐利的爪子紧抓冰面,人类便进化成一种可以在冰上栖息的两足生物。冰不再具有使人摔跤的光滑属性,而是像吸铁石一样牢牢吸住人脚,每一次举步都颇费力气。
我们排成一队行进,像冰川上的蚁族。冰上凹凸不平,有起伏的冰峦,回转的道路,自成一个国度。阿根廷向导大概怀揣着这个冰雪国度的地图,引领我们走更为平缓的道路。
冰裂缝是这个国度最寻常的风景。小的浅的里面兜着蓝汪汪的水,令人忍不住蹲下来捧一口到嘴边,沁入肺腑。至于大的深的则令人望而却步,只能在向导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伸长脖子去窥探那颗宝蓝色的心脏。
捧一块碎冰在掌心,阳光下晶莹剔透,那点介乎蓝与绿的高贵色调无迹可寻。向导说,冰从来都是无色透明的,只因光线环境的差异呈现不同的颜色。他敲碎一块冰,分到玻璃杯里,倒上威士忌,与我们干杯。我摇了摇酒杯,饮下一口金色的冰川。
其实,被征服在脚下的冰川不如远观那般纯粹,冰面上总掺杂着黑色尘埃。似乎,那丝纤尘不染的宝蓝色永远在下一处冰峰,在远处,如世间一切美好事物那般可望而不可即。
结束冰上徒步,我择一块巨石而卧,眼前是冰川和绵延的安第斯群山,我只是横在永恒事物之间的一缕旋生旋灭的烟。远处,冰川蒸腾着雾,雾爬上山端化作雪,雪升腾到天空成为云,我出神在“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烟”的仙句里。
偶尔有声响拽我回现实,那是冰川的崩裂声。这声响因碎裂冰块的大小和位置而异,时而霹雳如雷声,时而清脆如枪响,时而隆隆如海浪卷来,时而富有节奏如一连串爆竹声,总是不待我辨清声音的来处,便戛然而止。
冰川的确是川。虽然看似静止,却因自身重量仍以令人浑然不觉的速度缓缓流动。前方的冰川触及岸礁形成冰坝,阻断水流。久之,冰坝一侧的水位变高,积水则侵蚀冰坝底端,冲出一个洞口,将冰坝变成一座冰拱桥。渐渐,桥拱愈来愈大,桥面愈来愈薄,突然有一天,就轰然坍塌了。
至于何时成坝,何时成桥,何时坍塌,都只是时间问题,就像世间许多事一样。
我的目光停落在不远处的冰面,上面悬着一块摇摇欲坠的冰。似乎一只鸟飞来,轻踩一下便会落下。
也许明天会落下。
也许下一秒就会。
来源:2023年11月1日出版的《环球》杂志 第2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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