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过半百之后,茶农钱长仙转行当起了艺术讲解员。
2021年起,在江西省景德镇市浮梁县寒溪村史子园组,散布在茶园间、旧屋里和田野上的艺术品,共同“参演”了“艺术在浮梁”展览。原本少有人问津的百人小村,由此变成门庭若市的“露天美术馆”,每年接待游客20余万。茶农转行当艺术讲解员,也成了山乡一道独特“风景”。
讲解员钱长仙正在讲解艺术家tango创作的《泉有米酒酒馆》。新华每日电讯记者张典标摄
不少外地人先知道史子园,再了解浮梁,进而才知道白居易《琵琶行》中“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的地方就在这里,才知道这个赣北小县还是“千年瓷都”景德镇的母体,有“瓷源茶乡”之称。
“艺术在浮梁”:艺术地呈现村史和村民日常生活场景
3年前,当20多位艺术家驻村创作时,钱长仙心里嘀咕:这些外地人要搞啥名堂,会把村子弄成啥样?
史子园是个移民村。1966年,为修建新安江水库,世代居住在浙江淳安县威坪镇的17户人搬迁至此,在一片苦竹丛生、芭茅遍地的荒林中,靠柴刀、锄头和铁锹,劈竹搭棚、开荒种茶。
“上辈人辛苦开垦的茶园是我们的命根子,不能被糟蹋。”村里很多人当时和钱长仙一样,在迷惑和担心中观望。
2021年5月“艺术在浮梁”开幕,6米宽的进村公路上小车堵了一公里,乡干部都来指挥交通。为期一个月的展览,几乎每天都有2000多人从全国各地慕名而来。
邻居劝钱长仙一起去凑热闹。当时正是家里十几亩茶的采摘旺季,她顾不上去,也没心思,“我不懂艺术,把茶叶搞好就可以了”。
没想到,那一年村里不少茶农收入翻番。原来卖茶得凌晨2点就搭车往30公里外的县城赶,两百多块钱一斤,卖不完还要拉回来;如今在家门口卖给游客,每斤最少五百,不够卖还得从外村进。见过世面的年轻人回村开起茶馆,按杯卖茶。脑子活的还办起民宿、农家乐、小卖部,泡上咖啡和奶茶待客。
“除了北上广的客人,我还招待过法国、德国、韩国和日本来的老外。”59岁的王大水对村里的艺术依然一知半解,琢磨不透为啥年轻人爱看这些玩意儿。但他知道,客流和生意是实实在在的。
他经营着一家茶叶店,今年又一次性掏出60万元装修民宿。“三层楼,八间房,还没完工就接到‘五一’订单。”
经过艺术家们培训,干了一段时间艺术讲解员后,钱长仙终于比普通村民更“懂”艺术了。她逐渐发现:村民冷眼旁观、游客趋之若鹜的艺术品,讲的实际上是村子的前世今生,展现的是村民的生活场景。
有一次讲解艺术作品《亚特梁蒂斯》,她特意请来村里的老人。在一间旧屋里,艺术家用晒茶的竹匾盛着稻米,一晃就会响起湖水拍岸声。摇晃得越剧烈,水声越大。
听完钱长仙的介绍,老人们才知道,艺术家借助浮梁的茶、千岛湖的水等意象来讲述移民史,通过水声再现他们淹没在水底的故乡。
“很多人听完偷偷抹泪,对艺术的看法开始改变。”钱长仙眼圈泛红,“不少老一代移民再没回过浙江。”
她的“业务”越来越熟练,面对老外,也不怯场。就像唠家常,她把从外婆那听到的移民故事、自己的成长经历都融入讲解,换来游客共情的点赞、泪水和拥抱。
在名为《记忆的容器》的作品前,游客被房间里涂成粉色的各种容器吸引。“这些挨家挨户收集来的旧东西,有些是当初从浙江带来的。你看猪草筐、酱菜瓮、旧水缸的口都对着我们,像不像在湖底的状态?那些容器口像不像一张张嘴,默默讲述每户人家的故事?”钱长仙娓娓道来。
有的游客相机拍个不停,提问不断,还有人隔了一周就又带着朋友来当她的回头客。渐渐地,游客的反馈,让这个二代移民开始对村子的历史和文化感到自豪。而曾有一段时间,移民被这样嘲笑:“移民佬,打猪草,猪不吃,狗来咬。”
事实上,“艺术在浮梁”项目总策划孙倩最初选中史子园,也是因为被那段移民史触动。“本地人对自己的文化、历史经常‘灯下黑’,对见惯的东西不觉独特,外来游客反而更容易发现其中的价值。”
“艺术在浮梁”每两年举办一次,其间造访者络绎不绝。像钱长仙一样,越来越多村民在和游客的接触中,对自己的“来龙”有了更深了解,对这片土地的“去脉”有了更多期待。寒溪村支书谢恩安发现,这两年村民脸上的笑容多了,更自信了。
每年8月,村民会自发纪念移民离乡的日子。这个险些中断的节日,更名为“溪望节”后得以重生。溪是寒溪村,望是希望、回望和展望,前年过节全村都到齐了,热闹赛春节。钱长仙也“兴奋得像个小孩”。
艺术家与村民的共创:随意留下的笔痕,藏着人生轨迹
2021年春节,钱长仙和乡亲们受邀参与“笔画游戏”:轮流在宣纸上随心所欲画上一笔。
钱长仙和村民一样云里雾里。有人画横竖,有人涂圈,还有人描叶子、山峰……粗细不同,颜色各异,浓淡随意。正一头雾水时,她摸到头上的发簪,于是在宣纸上画下了红色的如意簪。
在艺术家邬建安看来,这些迥然不同的笔画,没有一笔是枯燥乏味的。他相信,村民随意留下的笔痕,就像掌纹一样,背后是鲜活的生命,藏着人生轨迹。
几个月后,等邬建安把这些笔画裁剪下来,重新拼组,命名为《五百笔@浮梁》展出时,有的村民脱口而出:鬼画符。钱长仙却茅塞顿开:村民的笔画聚起来,就好像我们的心团结在一起。
“这是我们全村共创的代表作。”钱长仙发现,最早对它不屑一顾的村民,如今也会认真在墙上找出自己的笔画,自豪地告诉游客,“这是我的一笔”。
负责物色、邀请艺术家的孙倩介绍,和城市美术馆展出的那种极具个性、随心所欲的艺术不同,落在乡村的艺术是“命题作文”:艺术家得来到村里,俯身踏泥,和村民打交道,从村庄的历史与日常中获得创作灵感。
在孙倩看来,从史子园“破土而出”的艺术,是艺术家与村民共创的作品。她特地提醒艺术家,“不要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救世主,村民才是那片土地的主人。在乡村创作,要尊重当地人和当地文化。”
“有的艺术家在村子里待了40天,到村民家里聊天,上山看采茶,收集老物件,给村民拍照。”谢恩安回忆。
钱长仙还记得去年8月偶遇艺术家陶艾民的那个清晨。钱长仙骑着电动车去水井边洗衣,陶艾民见到洗衣用的棒槌,来了兴致,一同前往。村里的妇女们围着方井,边洗衣边聊家常。这一幕触动了陶艾民。让很多人流泪的作品《井》,灵感就来源于此。
陶艾民收集洗衣棒槌,涂上颜色,倒挂屋中,就像从天而降的雨滴,落入下方由玻璃拼成的“方井”内。“洗衣棒槌是当地女孩出嫁时必不可少的陪嫁品。结婚以后几乎每天都要洗衣服,洗衣棒槌上写的是女人一生。”
有上海游客告诉钱长仙,带着裂纹的洗衣棒槌,让他想起了外婆和妈妈。
孙倩介绍,2021年“艺术在浮梁”备展期间,120多位村民参与了创作,59位村民提供了志愿服务。
钱长仙的丈夫钱旭光,去年12月因病离世前,一直热心在村里当讲解员,还积极参与了《亚特梁蒂斯》《五百笔@浮梁》《晒》等艺术作品的制作。
“他思想很开放,唱歌、弹琴样样精通,还能写一手好字。”钱长仙会告诉游客,丈夫在参与《亚特梁蒂斯》制作的时候,在一级台阶上刻了自己姓名中的“光”字。
项目团队鼓励讲解员对艺术作品注入自己的解读,赋予艺术新的内容。孙倩觉得,这些原创解说是村民对艺术的再创作。外来游客也更容易与讲解员产生情感链接,“这是在城市水泥盒子里看展很难实现的”。
孙倩希望游客别把史子园当景区。“不能打扰当地人的生活,不要给当地人留下负担。”
“自带干粮”搞乡创:既要文化创意,更要落地运营
“不到50%。”孙倩估计团队在项目落地过程中,和文化艺术相关的工作可能只占了这么多。
“‘艺术在浮梁’不单是文旅项目,更是系统性文化工程,还涉及土地、交通、自然资源等多部门多方面问题。”
在她看来,多亏自己浮梁县“乡创特派员”的身份,团队方便和多个政府相关部门高效沟通,推动项目及时落地。
2020年,浮梁县携手清华大学文创学院,探索实施乡创特派员制度,招募有素养、有情怀、有担当、有作为的企业家、艺术家、设计师等人才,担任“乡村运营官”,引导发展文化产业,赋能乡村振兴。当年12月,孙倩成为浮梁001号乡创特派员,入驻寒溪村。
浮梁经济总量在江西区县中排名中下,工业基础偏弱。先行先试的浮梁要求乡创特派员“自带干粮”,即以自己的资源为主落地项目。而政府相关部门则 “搞好服务”,在人才申报、融资贷款、补贴奖励等方面提供政策扶持。
浮梁还建立乡创特派员与乡镇党委书记“一对一”联系服务机制,允许乡创特派员列席村两委会议,给予他们乡村重大项目的知情权和建议权。
目前浮梁已选聘三批共53名乡创特派员。浮梁县委组织部相关负责人透露,第一批中超过七成来自县外,有8名来自北上广深等一线城市。第二批、第三批则以本县为主。
“不少文化艺术项目落地难、周期长、见效慢。”这位负责人透露,第一批乡创特派员项目最后落地的不到一半。为此,乡创特派员选聘从原本的注重文化创意,调整为更看重落地和独立运营。
在他看来,有些项目设想得挺好,但如果不能自负盈亏,就说明项目本身有问题。“相关部门只是辅助性地扶持,而不是包打一切。我们更欢迎那些小而美、落地性强的项目。”
老家在江苏连云港的盛巧荣是第二批乡创特派员。这位景德镇陶瓷大学毕业生,10年前就被北安村曹家畈原生态的乡村风貌吸引:窄窄的青石板路、矮小的老屋层次错落有致。他当年便在村里租房,开起了工作室。
入选乡创特派员之前,盛巧荣就已经在村里办起了民宿,引进了研学、陶瓷工坊等业态。再后来,他索性把老家的父母也接了过来。
如今,他在村里租下12栋老房子、100多亩水田和20多亩荒地。每年5月初至11月底的文旅旺季,民宿房间供不应求。面对源源不断的研学团,他不得不把“多余”的客人推荐给其他民宿。
盛巧荣在村里雇的保洁员和厨师,每月有五六千元工资,一年到头不得闲。藏在深山人不知的曹家畈打响了名气。这个原本只有十余位留守老人的空心村,人气越来越旺。孤独的老人咧嘴笑迎天南海北的客人。
在盛巧荣的带动下,六七位年轻人返乡,还搬来两个“新村民”。一个是景德镇市的医生,一个是广州美院的教授。他们在村里租了房和稻田,乐在其中。
在江村乡严台村塔里组,乡创特派员钱锋依托当地集中连片的百岁古茶树,将闲置旧房改造成茶主题民宿,去年获评全国甲级旅游民宿,殊不知全国才100家。
45岁的钱锋当过村干部,经营着广告公司和餐饮企业。2017年回乡时,进出塔里的路只有两米宽,小汽车的轮子有一半在路外。他清晰记得,当时村里很多民房已经倒塌。在民宿项目落地过程中,政府优先为塔里新修了宽敞的进村路。如今,这个一度被人遗忘的千年古村,每逢节假日游人如织。茶农们还把茶叶卖到了北上广。
2022年4月,文化和旅游部、农业农村部等六部门联合印发《关于推动文化产业赋能乡村振兴的意见》,提出鼓励各地结合实际,探索实施文化产业特派员制度,建设文化产业赋能乡村振兴人才库。
在钱锋看来,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越来越多人愿意为文化消费买单,乡村有着大量文化资源,文化产业大有可为。目前需要吸引更多人和资源要素,激活乡村文化,助力乡村振兴。
“乡创特派员恰恰提供了可落地、可复制推广的机制。”钱锋说。
据浮梁县委组织部统计,2020年至今,当地成功打造26个乡创项目,累计提供5000余万元项目支持资金,带动2000多名村民人均增收5000余元、村集体经济增收500万。
文化和旅游部产业发展司司长缪沐阳强调,文化产业赋能乡村振兴,关键在人,重点在产业。建立完善的“权、责、利”制度,是保证特派员制度在乡村生根发芽的基础,各地应当提前谋划,结合实际情况,不搞贪大求洋,注重项目落地,不断提升乡村产业发展水平和治理水平。(记者张典标 黄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