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是海瑞,一边是瑞海
这些天,一家叫“瑞海”的公司成了全国人民关注的焦点。各种扒皮之下,这家公司正在现出原形,种种乱象,令人悚然。
不知为什么,由“瑞海”公司,突然想到了一位名叫“海瑞”的古人。瑞海与海瑞,仅仅是两个汉字组合的简单变换,之间却隔着遥不可及的距离,两个极端。
一
并无悬念的是,这家瑞海公司,富贵险中求,背后果然有干部子弟长袖善舞的魅影。
400多年前,大明王朝出了一个奇人,他的一大特点,就是擅长整治各种不守规矩的干部子弟。这个人名叫海瑞。
他最著名的故事之一,就是收拾高干胡宗宪的儿子。当时胡宗宪任直浙总督,总督浙江、南直隶和福建等处的兵务,可以调遣江南、江北、浙江等省重兵,所掌握的权力要比一般总督大得多,可谓东南第一号人物。海瑞时任淳安知县,一个小小的处级干部,跟胡宗宪比起来差得远了。所以他的举动,让人大吃一惊:
胡公子到淳安,住进驿站即县招待所,等县太爷来请安,没等到,怒了,接下来看到招待的饭菜也很一般,更怒,就把招待所工作人员吊起来打。海瑞闻讯,也怒了,叫人把胡公子也打一顿,并没收了胡公子随身所带钱财,有数千两之多,而且是金子——胡公子一路游山玩水,胡吃海塞,同时收受沿途官员贿赂,所获颇丰,这回栽到海瑞手里,全给赔掉了。
当然,胡公子咽不下这口恶气,但海瑞也有办法,他给胡宗宪写了封信,连同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胡公子一起送过去,信上说:此刁民胆敢冒充总督大人之公子胡作非为,明显违反胡督关于“驿费务从简”“体恤民瘼”之官箴,败坏总督大人的官名、家风,不予严惩难平民愤。
胡总督还能说什么呢?“驿费务从简”“体恤民瘼”真的是他说过的话,虽然只是说说而已。
海瑞收拾干部子弟最狠的一次,是在从淳安知县改任兴国知县任上,当时的兵部尚书也就是国防部长张鳌退休了,在南昌养老,他的两个侄子张魁、张豹,到兴国以买名贵木材为名,到处坑蒙拐骗,巧取豪夺,无恶不作,气焰嚣张到“白日越货”的地步。百姓告发后,海瑞派人拿下交有司治罪。二刁顽百般狡赖,加上官吏包庇,竟宣判二人无罪。海瑞对有司包庇恶人的作法非常气愤,下令再详细调查,将二人犯的种种罪行具状上报州府,并附信揭露张鳌“持贵”到处写信游说,为子侄开脱,“书谏无一衙门不重迭投递,过往赣州的士大夫无一不请托求情”。经海瑞坚持不懈,最终退休部长的两个侄子按《大明律》受到了严惩。
二
16世纪,在海瑞死磕豪强与贪官的年代,距离朱棣赐名直沽为“天津”(意为“天子渡河之地”),已过去200余年,渤海之畔的这座城市,凭借河运与海运交汇的漕运枢纽位置,已经发展成为北直隶辖内非常繁华的一座大城了。天津是个缩影,那时的明朝,经济繁荣,人口增长,除了东南沿海一带有倭寇骚扰外,总体还算太平。但相比朱元璋、朱棣时代,腐败已非常严重,官场风气败坏,各种规定,形同虚设,那个时代,总给人有些精血不继、日薄西山的感觉——事实上,这正是大明王朝由盛到衰的转折点。
海瑞就是这个时候横空出世的,从他的号“刚峰”就能看出,这是个至阳至刚之人,却偏偏生在一个至阴至柔的时代。
他跟官场格格不入,从他收拾高干子弟就能看出来,不光收拾高干子弟,他连高干也不买账,例如得罪了当时都御史鄢懋卿,这可是一个权势惊人的大官,明朝设立行使监督职权的机构——都察院,都御史即为都察院的长官,正二品,职责是监察文武百官。按理说,这是一个风清气正的岗位,监督别人,首先要自己经得起监督嘛。但那时官场风气变了,鄢懋卿所到之处,许多州县官吏百里承迎,唯恐不周,吃着山珍海味,送着真金白银。
鄢懋卿下一站就是海瑞当知县的淳安,上级通知也先发过来了,命令淳安县好好接待。海瑞想:简单接待这个达官,也是得罪,还不如得罪得更狠些。于是修书一封,快马送到,信上一方面指出鄢大人此行奢靡扰民,各处皆有酒席,每席费银三四百两,并有金花金缎在席间连续奉献,其他供帐也极为华丽,虽溺器亦以银为之云云,另一方面表明了不欢迎态度:“淳安邑小,不足奉迎,至且见罪,愿取它道往”,同时还语重心长地劝说鄢大人:请一定要拒绝地方官这样的阿谀恭维啊,否则将来势必无法做到公事公办,完成皇上委托的任务。
一个七品芝麻官,如此对待正二品大员,在今天看来,也是不可思议。鄢懋卿气疯了,“忿忿然”,最终绕道而去。
事后,鄢懋卿报复了海瑞,当时,海瑞已提拔为嘉兴通判,因此事贬为到更穷的一个县兴国去了。
但鄢懋卿也不敢拿此事做太多的文章,毕竟他在巡视之前,先期发出通令,白纸黑字,称本院“素性简朴,不喜承迎。凡饮食供帐俱宜简朴为尚,毋得过为华奢,摩费里甲……”当然,这只是官样文章,发文的与接文的,都不会当一回事,“潜规则”前面,谁把规则当回事?就像瑞海公司一样,如何保管危险化学品,有多少条例、多少要求、多少明文规定?但只要疏通关系,总可以变通嘛……
明文严格规定的,与人们实际信奉的,完全脱离开来,所谓“两张皮”现象。但恰恰众人心照不宣的“两张皮”,却遇到了一个固执的海瑞,只认规则,不认潜规则。
三
在海瑞担任应天巡抚的时候,那才叫官不聊生。
1570年夏,55岁的海瑞升调右佥都御史(正三品),外放应天巡抚,辖区包括应天、苏州、常州、镇江、松江、徽州、天平、宁国、安庆、池州十府及广德州,多为江南富庶的鱼米之乡。属吏害怕海瑞的威严,贪官污吏很多自动辞职,跑路了。有显赫的权贵把门漆成红色的,听说海瑞来了,改漆成黑色的。宦官在江南监督织造,见海瑞来了,就减少车马随从,原来坐八抬大轿,连忙改坐四人小轿……一个个低调老实了很多。
可想而知,海瑞得罪的权贵很多——大家在“潜规则”下都默契地玩着,偏偏你海瑞这么二?所以对海瑞的攻击,一直没有停歇,不少人攻击他“沽名乱政”,代表了一种很典型的心态。攻击的人认为,像海瑞这种45岁才开始踏上仕途的人,往往选择“剑走偏锋”来出头,比如依靠到处开骂来显示自己的正直、清高与智慧,博取名声,引起高层注意,然后迅速升迁。但海瑞无疑不是这样的人,他后来把嘉靖皇帝也骂了,差点被砍掉脑袋。
对于那些不守规矩的官员来说,严守规矩的海瑞,是个危险的另类,他们一直没有放弃联手除掉他的行动,但海瑞实在没有什么把柄给他们抓住——他一分钱都不贪,所作所为,严格遵守朱元璋制定的规章制度。是的,海瑞的时代,跟朱元璋开国的时代,已经相隔两个世纪,经济社会发展情况变化巨大,例如官员的俸禄——明朝公务员的合法收入,在历朝历代中是最低的——实在很难过日子了。如果说大明建国之初,国力凋敝,百废待兴,而做过乞丐的朱元璋,更是异常节俭,对官员非常严苛,发给能够活命的工资就够了。经过两百年发展,国家有钱了,但官员一直没加薪,确实很不合理。
解决不合理的办法有两个:一是实事求是,改变祖制,给官员加薪,但在明朝,祖制是不能改的,此路不通;另一个解决办法,就是玩“潜规则”,合法收入之外,各种名目的灰色收入,巧取豪夺,四处搜刮,此路很畅通。因为整个官僚集团,都在干这种事,在明朝官场,有个现象:能干者也能贪,例如张居正,又如胡宗宪。
史载,胡宗宪有一天跟下属八卦:听说没,海瑞给他老娘过生日,居然买了两斤牛肉耶!总而言之,海瑞确实很穷,他严格遵守朱元璋制定的规定,拒绝一切灰色收入,他在南京任上去世的时候,因为没儿子,佥都御史王用汲去主持丧事,看见海瑞家里只有十几两剩银,住处用葛布制成的帏帐和破烂的竹器,有些是贫寒的文人也不愿使用的,王用汲禁不住哭了起来。
海瑞没有任何经济问题,时人抓住了他的“作风问题”:家庭伦理。海瑞一生娶三妻二妾,大夫人因生育两个女儿后被休,二夫人婚后一个月被休,三夫人婚后暴病身亡。不到一个月一名侍妾自缢身亡。后人分析,海瑞的家庭生活不幸福,主要是他对母亲百依百顺。家里这么穷,海瑞的女人们又摊上一个恶婆婆,自然痛苦。其实海瑞自己也痛苦,晚年给友人的信中提及妻妾的自杀时,他写道:“每一思及,百念灰矣。”
海瑞为此受到政敌攻讦,同僚非议。尤其是参劾他实施家庭暴力、致使一妻一妾在短时间内同时死去,要求罢免海瑞的奏折纷纷送达御前。虽然此事不了了之,但海瑞有口难辩,落得个“秉性怪癖,不近人情”的名声。一直到今天,还有人拿这些说事,其中包括一些荒诞不经的明显来自政敌造谣例子,证明海瑞是个没有人性的伪君子。
是的,把著名的道德模范海瑞搞臭,符合了古往今来不少人的心理预期。
四
历史学家黄仁宇在著名的《万历十五年》中写道:“海瑞,古怪的模范官僚。海瑞是忠臣,又是孝子。海瑞尊重法律,按照规定的最高限度执行。海瑞从政20多年的生活,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纠纷。他的信条和个性使他既被人尊重,也被人遗弃。当人们评论他的政治措施,却不仅会意见分歧,而且分歧的程度极大。在各种争执之中最容易找出的一个共同的结论,就是他的所作所为无法被接受为全体文官们办事的准则……”
海瑞处处显得不合时宜,例如,他提出要恢复朱元璋时期的严厉反腐措施,哪怕贪污一两银子也是死罪,贪污60两以上枭首示众,还要把人皮剥下来,里面填上干草,摆到官府公堂对面以儆效尤。估计他说出这个建议的时候,其他官员们都瞠目结舌,种种骂词在心头滚过来滚过去。其实,在海瑞的时代,朱元璋制定的一系列惩治贪污的酷刑,并未明文废除,但官员们早就不当回事了。
有一部拍得不错的电视剧叫《大明王朝1566嘉靖与海瑞》,最后一集中,海瑞被关在狱中,他所骂的嘉靖皇帝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临终前,嘉靖说出了自己的治国之道:黄河水浊,长江水清,但长江之水灌溉数省两岸之田地,黄河水也灌溉两岸数省之田地,不能只因水清而偏用,也不能只因水浊而偏废,自古皆然。反之,黄河一旦泛滥,便需治理,这就是自己为什么罢黜严嵩、杀严世蕃等人的道理。再反之,长江一旦泛滥,也要治理,治国用人都是这个道理。他称海瑞是大明朝一把神剑,唯有德者方可执之,留给儿子裕王将来对付那些贪臣墨吏,或要推行新制,并称海瑞可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嘉靖死了,海瑞被赦免了,受到提拔,但他真的“一往无前,所向披靡”了吗?他一直不被重用,朝廷把这个恪守规则的道德模范,放在待遇不错但没有实权的岗位上,但不管在什么岗位,海瑞都能折腾出一些事情来,他最后一个职务是南京右都御史,当时政治中心在北京,南京是留都,基本上就是养养老什么的,但海瑞很认真,有的御史偶尔戏乐,海瑞都要按明太祖法规给予杖刑。百官恐惧不安,都怕受其苦,又掀起了一轮举报的高潮,想把他弄走。
海瑞也很失望,他无法改变现状,提出辞职,并上书骂人,骂得很激烈,例如骂全朝廷的臣工都是妇人,劝皇帝不要听妇人的话,大家把他当成笑话,时任首辅、60岁的李春芳与其他官员打趣说:“这么说来,我岂不是老太婆?”
五
无疑,在很多人看来,固执死守规则的海瑞,只得虚名,却无利益;但是,肆意违反规则的瑞海,除了恶名,到头来,又有什么利益?
在海瑞眼里,他没有修改规则、完善规则的使命,白纸黑字,说到做到,他只能遵循规则,并且不允许别人破坏。这是他的局限性,并非他的悲剧。真正的悲剧是,多数人不想着去修改规则、完善规则,而是对规则嘴上满是敬畏,内心却充满了不屑与嘲笑,肆无忌惮地暗中破坏,集体用潜规则来对抗规则——反正法不责众嘛。
是的,在今天,不可能奢求每个人每个企业,都必须像海瑞那样严格自律,但万万不能用“运气不好、关系不硬”之类的借口,来看待瑞海式的不守规则。多些对规则的敬畏,少些对潜规则的迷信,就像在两极之间,一边是海瑞,一边是瑞海,即使不可能走到一极,但总要向正确的一极,靠拢些,再靠拢些。(关山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