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半界村山岭上吸引众多游客的桃林里,讲起老母亲的故事,“独臂村干”向往落泪了。本报记者段羡菊摄
在北斗溪镇桐林弘盛希望小学图书室里,周秀芳老师在带孩子们阅读,这所小学是周老师来溆浦县支教并发动捐建的第一所希望小学。王九峰摄
编辑老师:
请允许我们用写信的方式,向你们介绍一下前不久在乡村走访的收获吧。
在湖南西部怀化地区的雪峰山里,我们走访了两个乡镇、一个村。采访到的三位乡村干部,一个接一个,在我们面前流下了滚烫的泪水。
在我们的工作印象中,风里来、雨里去的乡村干部,情感往往是高度克制的。“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承担繁忙工作的他们习惯将责任在肩上扛着,将困难在心里埋着。然而这一次采访,乡村干部却在我们面前坦露了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泪水往往让人联想到柔弱,但是,三位乡村干部的泪水,却让我们感受到力量。这力量像江南三月的繁花、青草,蓬勃生长,带给我们对乡村美好的希望。
“如果我走了,请把我埋在希望小学的旁边”
北斗溪镇,属于怀化市溆浦县。很多人是从屈原《涉江》中的“入溆浦余儃徊兮,迷不知吾所如”,才知道有个溆浦县。
溆浦地处雪峰山北麓,山叠山,水连水。尽管如今村庄的交通发生了千年之变,但仍有一些地方并不通畅。溆浦是全市人口最多的县,也是贫困人口最多的县。站在这里的大山当中,四望狭小空间,很容易产生天荒地老、与世隔绝的感受。
北斗溪是乡村的幸运儿。曾是全县偏僻落后的乡镇,3年前贯通了沪昆高铁,高铁站就设在北斗溪长长的山谷里。
3月下旬,我们在北斗溪镇见到刚从村里回来的镇党委书记梁金华,衣着朴素,皮肤黝黑,言语平实。这位已扎根乡镇16年的80后瑶族女性,真诚之中颇有几分坚韧。她没有多说自己的工作,而是讲起了去年的一次远行。
2017年8月,经过7个多小时高铁车程,梁金华从雪峰山里来到了海边的浙江宁波。此行的一个重要目的是,她要代表山里的孩子、村里的父老乡亲,看望为北斗溪捐款20万元建设了一座希望小学、正在生病的傅萃老师。
“我想能够捐这么多钱建希望小学的,肯定是有钱人。”出乎梁金华意料,傅老师居然没买房子,栖住在老父留下来的公寓房里。
老房子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梁金华走到厨房里帮着洗水果,也没看到充足的食材。傅老师是一名幼儿园职工,丈夫在基层邮政部门工作,夫妻两人收入都不高。孩子读书要钱,傅老师生病需治,而两口子几乎捐献出了多年来的全部积蓄。
近几年帮老百姓修了200多公里进村入户山路的梁金华,在工作当中遇到过很多困难,可她没有哭过。在傅老师家里,她当场泪飞如雨。这20万元,难道不是维系这个普通家庭的全部希望和生存支柱吗?
“傅老师,这钱我们不能收,我们要退还给你。”
身材柔弱的傅老师微笑着回答:“不行。”
如今大半年过去了,当梁金华向我们讲述这一幕时,泪水又不由自主从她眼角冒出。她擦擦泪水,又和我们讲起了周秀芳老师。“宁波好人”在北斗溪镇捐建希望小学的善举,源自周秀芳老师。
2015年3月初,68岁的宁波鄞州退休小学教师周秀芳和亲戚孙绍富老人,得知1300公里外的溆浦县需要老师支教,当即坐20多个小时的车,跋山涉水来到北斗溪镇桐林小学。当她看到10多个孩子挤在用老式砖木搭建、透风漏雨的破旧教室里读书时,便暗下决心要为孩子们修建一所学校。
从募资捐建第一所希望小学开始,周老师得到了自己教过的学生强力的帮助,并通过他们不断扩大援助“朋友圈”。以“我只是一名搬运工”自喻的周老师教育帮扶团队,已发展至3000多人,在北斗溪镇及其周边乡镇,已捐建并投入使用希望小学8所,在建12所,筹建1所,让322名贫困生得到结对帮扶,累计资助达900余万元。
援助的范围“滚雪球”般不断扩大。溆浦县教育局已与宁波市鄞州区教育部门达成交流协议,溆浦县选派中小学校长和老师去宁波挂职锻炼,鄞州区在寒暑假选定北斗溪镇作为师生夏令营活动基地。在劳动力转移、产业扶贫等多个领域,“宁波好人”与宁波当地政府,都向溆浦伸出了橄榄枝。
“周老师引发的善举,不仅改变了我们的教育,也让我们当地的老百姓受到了鼓舞和震动。我们这里有的平常偷懒的老百姓,看到这么大年纪还在拼命帮扶的她,连牌都不好意思、不敢打了。周秀芳老师甚至还对我说,要是她走了,就把她埋在她第一次来的桐林希望小学的边上。”梁金华说。
在采访本上记录着梁金华讲述的故事,泪水不由也模糊了我们的视线……周秀芳老师、傅萃老师、孙绍富老人、周老师的学生张刚,还有一大批北斗溪老百姓脱口能够说出名字的宁波好人——从未谋面的他们,却让我们感觉如此亲切。
他们为了远方的孩子,可以奉献那么多。这是多么可爱、伟大的一个群体。如果我们的社会动员起来,扶危助困的力量将会汇聚成海。
“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编辑老师,离开北斗溪后,我们往南走到了溆浦县的龙潭镇。说起龙潭镇,你们也许没有印象,然而,提到抗日最后一战湘西会战(又称芷江会战),你们可能就知道了。1945年,日军兵分三路进攻雪峰山地区,准备包抄芷江机场,伺机进攻重庆。日军最终横尸累累,大败而归,龙潭就是这次决战的主战场。
我们在龙潭镇找了一家宾馆住下。宾馆生意清淡,入住率并不高。老板姓钟,看好龙潭的旅游发展和城镇兴旺,6年前合伙投资建了一座宾馆,不想因为龙潭的发展太慢,生意不太理想。但是,承受巨大创业压力的他并不悲观。他说,龙潭的变化,让他的经营“看到了希望”。
“真的变了,这2年的变化要赛过之前的近20年!”他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姜立刚是个干事的干部。”这是我们第一次知道姜立刚这个名字。
龙潭镇可考正式建制的历史达千年,是周边五县市的中心城镇,城镇人口也有3万人。这里有丰富的历史文化、自然民俗资源。然而,多年来,龙潭镇经济发展缓慢,镇上以路为市,占道经营,每逢赶集日、节假日交通不畅,街道秩序混乱,城区道路四处坑坑洼洼,下水道排污不畅。
2016年初,龙潭镇的面貌开始发生历史性的变化。祖祖辈辈以来,因为没有坚固的大堤守护,洪水泛滥时,穿镇而过的河流甚至会冲到镇上,这也成为龙潭镇的心腹之患。缺项目、资金,姜立刚不等不靠,采用镇统一组织、规划,引导5个村(社区)分段组织的实施办法,为龙潭镇修建了坚固的河堤,铺设了沿河风光带,还在河边修筑了凉亭。
我们在龙潭镇多重暗访,现场看,找人问,常常听到“翻天覆地”的感叹。今年春节,很多在外的龙潭人回家过年,让他们惊奇的是,路不再堵了,臭水沟居然变成了沿江风光带。对家乡印象“反转”的他们,在网络上用文字、图片、视频刮起了一股点赞龙潭之风。“现在在外人面前都可以自豪地介绍自己的家乡,山城小镇,美不胜收。”一位叫“黄龙客栈—源伢子”的网友留言。
第一次见到姜立刚,他正坐在镇政府里的老旧会议室讲话。这是个部署扶贫、乡村环境卫生整治会议。姜立刚短发个子不高,坐在主席台上的他,说话铿锵有力,布置工作干净利落。
这位敢想敢做、行事让人敬畏三分的中年男人,私底下觉得最对不起自己的儿子。他几乎把所有时间都用来扎根龙潭,而儿子在城里跟着妈妈长大。姜立刚只开过一次家长会,也不清楚儿子在哪个班。前不久,他的儿子写了篇作文,主人公正是这位父亲。当我们看这篇作文时,他把办公室的门关上了。
“我有着骨子里的排斥,因为它抢走了我的爸爸。”这篇题为《我的寒假生活》的作文,开头就毫不留情地表达了姜立刚儿子对龙潭镇的反感,不仅因为以前这里总是“脏兮兮”,更主要的原因还是爸爸。
“我的爸爸是这个镇的书记,他总是很忙,一年回不了几次家。寥寥几次回家也都说不上话。虽然我不愿意这么说,但是我感觉,我俩更像是主与客,而不是父与子。说出来很残忍,在外面住酒店,人们都还有选择权,而这种事没有。我没有权利选择父亲,他也没有权利选择儿子……他爱我仅仅是因为,我是他儿子。”姜立刚重复念了一遍儿子的“选择论”,摇头叹息。
作文记述了一次家庭的冲突。“记得那次,爸爸气冲冲地回家,我不记得我犯什么事,只记得他很凶,他说了一句:‘以后真要好好地管你’。我低着头,生平第一次反抗似的吼道:‘你天天不着家,有什么资格管我’。说实话,当时我做好了挨打的准备,但迎接我的却是更可怕的沉默,他沉默了。那个在外能说会道的父亲,在我面前沉默了。”
儿子接着记述,寒假回到龙潭,发现“小镇真的不一样了”,父亲这次破例带着他闲逛,介绍镇里的变化,作文结尾写道:“隐隐地,我有些愧疚……我渐渐理解了父亲,他是一个优秀的领导,但是,不得不说,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工作中风格刚强的姜立刚,此时不由鼻子发酸,洒下热泪。他拿起桌上的一片纸巾,把头别过去背对着我们。过了一会,他擦干眼泪对我们说:“龙潭镇现在发展的势头刚刚转好,产业薄弱,任务还十分艰巨,我不敢有丝毫放松。”
编辑老师,站在龙潭街上,只要抬头,就可以看到当年经历湘西会战的那些主战场,高耸于群山之上的车岩鹰,山顶像三角尖形的红岩嘴……贫困和落后,不也像是一个嚣张的敌人,在威胁着贫困百姓的生存吗?有多少像姜立刚这样的乡村干部,舍小家为大家,带领老百姓与这个“敌人”殊死搏斗。
“70多岁的母亲本该好好享福,却跟着我这样的儿子受累”
当金黄的油菜花,怒放于北斗溪、龙潭镇的河边、屋旁、山脚下、田边,离溆浦车程两小时、同样是在大山里的怀化市中方县半界村,红艳的桃花正灼灼盛开,吸引了众多城里来的游客。
“独臂村干”向往站在桃花岭上,在接受我们采访时,不由回忆起了那难堪的一幕。那是他刚当选村支书,就被村民们“将了一军”的场景。
2017年3月,向往“施政”第一步,就是夜访村民小组,未曾料想,本是探讨脱贫的“交心会”,变成了不信任他的“批斗会”。
“你放着好好的包工头不做,有钱不赚,来当这个村干部,是想捞什么好处?”有的村民这样质疑,个别甚至轰他走,粗暴地说“滚”。
向往把委屈吞回肚子里,撂下一句话:“你们先看我的行动再评价!”
半界村地处云贵高原东侧边缘,山岭纵横,全村285户人家零散分布在山岭各处。村里没有自己的幼儿园和小学,小孩只能选择去邻村就读,村民主要靠外出务工赚钱。
5岁时一次意外,令他失去了半截手臂,目前只能靠一只手工作和生活。从小在异样目光中长大的向往,养成一种坚韧、实干、不服输的性格。他做过8年的民办教师,后因家里修房子铺地板,请师傅不肯帮忙,只好自己学着做,竟然靠着自己摸索,从干了10余年的泥瓦工变成了小包工头。
成为村里的“领头人”后,他放下了一切泥工活,将机械工具都送了人。
“交心会”之后的向往,铆足了一股劲,全部心思都扑在工作上。去年除了除夕当天休息了半天回去吃了团圆饭,他几乎每天都在为村里的事操劳。从家里到村部要走2小时山路,更多时候,他晚上就睡在村部里。“没有全心全意的牺牲精神,是干不好这个工作的!”这是他的体会。
经过一年多的努力,他带领大家拓宽了村里6.8公里的主干道,还举办了“桃花节”,让部分村民破天荒吃上“旅游饭”。乡里茶、土鸡蛋、农家大米、自制蜂蜜,半界村的这些特产,成了城里游客的抢手货,有的农户一天能挣一千多元。
“桃花节开始那天我还下地干活,村干部说游客都来了,你要回去做饭啊,当时我还没有做生意这个概念,这也是我第一次给游客做饭。”半界村农妇许再梅家地理位置好,她站在自家木楼前,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就在记者采访前一天,她还为游客做了六桌菜。
“村民的期望值非常高,要看得见实惠才认账。”中方县工商行政管理局驻半界村扶贫队长罗宽森说。
“以前不理解、不相信,这一年来慢慢看到了变化,向往靠得住,是个干实事的!”邻居邓运南现在每天都会在碰到向往时,跟他打声招呼。“等我老了、退了,村民们还念我,能留下一个好口碑,就知足了。”向往则这样对我们说。
当地村支书月工资加上绩效,每月2000元许,相比于小包工头,向往的收入一下子减少了好多。向往并不计较收入,但最让他揪心的是不能照顾74岁的母亲。弟弟和妹妹在外地工作,媳妇也在外打工,生病的老母亲和他住在一起。
去年插秧时节,向往带队做入户调查,途经自家门口,正看到老母亲下地翻田。当时别人家里的秧苗都插下去了,自己家的秧苗在哪里还没有着落。老母亲看向往不管家里的事,没时间雇耕种机来挖田,急得就自己下田了。
老母亲本就多病缠身,常年劳动使她患有腰椎间盘突出症、双腿风湿性关节炎,她只能佝偻着身子,举起锄头,干一会儿,坐一会儿……
“70多岁的母亲本该好好享福,却跟着我这样的儿子受累。”在山岭上的桃林里,在游客们的欢呼声中,这位本需社会照顾、如今却成“带头人”的48岁独臂硬汉,热泪盈眶。
编辑老师,我们已经结束采访,回到长沙。走在都市高楼大厦下面的宽阔马路上,我们的脑海里不断回想此行走过的乡村,浮现三位基层干部的身影,感念无私相助的“宁波好人”。
远方有多少乡村,正处于改变贫困面貌的历史进程之中?有多少人忘却自我伸出双手,正帮扶那些被贫困折磨、需要救助的村民?有多少破旧的教室,需要修缮以遮风避雨?有多少空巢老人和留守儿童,盼望着在外务工的亲人归来?
泪洒乡村的采访,深深打动着我们,也激励我们走向基层,扎根沃土,去采集更多蕴藏力量和希望的乡村故事。
致信记者:段羡菊、柳王敏
2018年4月24日于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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