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窑金砖,名不副实。说它是金砖,不含一丝一缕黄金;说它流淌着尊贵的皇家血统,却诞生于江南乡野之地。
御窑金砖,名副其实。它能化腐朽为神奇,让一块块泥土坯子贵抵千金;它能穿行数百年时光流转,在质朴中散发虚怀若谷的贵族气质。
在物华天宝、奇珍辈出的天堂苏州,御窑金砖显得低调而傲然;在物质纷扰、喧嚣芜杂的凡尘俗世,御窑金砖难掩清高和寂寞。
一掊尘土,诉说冷暖;一方金砖,气象万千。
晚清一块金砖造价,相当于1石米
盛夏清晨,暑热渐起。走进位于苏州市相城区北桥街道灵峰村的苏州陆慕御窑金砖厂,虽然窑内炉火熊熊,记者内心却倏然凉爽和宁静下来。
绿草覆盖的窑场、飞檐翘角的庭园,轻抚折扇的少年、怡然自得的老翁……外界的喧扰如同与这里隔绝,时间仿佛停滞在数百年以前。
金砖厂旧址坐落于苏州市相城区陆慕镇西北角的御窑村,旧称御窑里,因地处阳澄湖西岸,土质细腻温润,制砖技艺精细,早在1500年前的梁代已有砖瓦生产;至唐、宋渐成规模,宋代文人曾以“塘水清环寺,窑烟黑翳天”来描绘陆慕烧制砖瓦的盛况;直到明朝永乐年间,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大兴土木建造紫禁城,供宫殿、皇陵、坛庙等皇家重要建筑室内铺设地面用的大金砖由陆慕砖窑“奉旨成造”,成为“钦工物料”;由明而清,陆慕的窑火依然旺盛,最盛时有70多家窑灶烧制金砖。
御窑金砖被誉为“天下第一砖”,敲之有声、断之无孔、润如墨玉。与共和国同龄的金梅泉出生在陆慕镇御窑村,是御窑金砖制作技艺国家级非遗第五代传承人。他告诉记者,金砖是一种大型细料方砖,因属皇宫专用,金乃皇权的象征,故名“金砖”;同时,也寓意五行之中的“金”,代表坚硬坚固,金刚不坏,象征着基业安稳,历经千秋万代。
焰焰砖炉火,世事多变迁。辛亥革命爆发,推翻了满清皇朝。随着清政府的倒台,陆慕御窑窑场亦停止了金砖烧造,转为以烧造民用产品为主。当地多位老人告诉记者,御窑金砖因为生产工艺复杂,成本很高,晚清一块金砖的造价是9钱6分白银,相当于1石米钱。开始付给窑户的酬金较高,一签契约就可拿到六至七成定金,后经官府层层盘剥,钱到窑工手里只能勉强糊口,故而随着末代皇朝的覆灭,这项吃力不讨好的差使便自行解体,久而久之金砖制作技艺渐渐被人淡忘。
“到我十几岁时,农村大集体生产,社员白天下地种田,空闲时间在家里做砖瓦泥坯,卖给生产队窑厂。当时的米价是1毛3分半,一块大方砖泥坯价1毛钱。”金梅泉说,金砖是会呼吸的灵魂,几十年来,它在无声地承受着被遗忘之痛。
做金砖最大的秘密,就是没有秘密
“窑头坯,随雨破,只是未曾经水火。”如唐代诗人吕岩所作的《窑头坯歌》,御窑金砖缱绻浮沉,终于在改革开放后迎来新生。
1984年春天,香港媒体刊文称,海外侨胞目睹故宫坑坑洼洼的地面,以为国内的金砖工艺已失传。这则消息激起金梅泉等人恢复制造失传70多年金砖的强烈愿望,并通过摸索令金砖“起死回生”。
2006年,金砖制作技艺被列入中国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金梅泉找到当了15年教师的女儿金瑾,希望她能传承这项技艺,结果被一口回绝。
对于金砖,金瑾感情复杂。“小时候,节假日我都会去窑上帮忙。别人在玩,我一个女孩子却在砖窑里弄得灰头土脸,在学校都抬不起头来。”金瑾坦言,自己去当教师,就是因为“不想去做那又苦又脏又累的活了”。
一年以后,金梅泉再次找上门。看着满面愁容的父亲,金瑾考虑了一个星期,答应“先试一试”。
诺言既出,驷马难追。
作为御窑金砖制作技艺国家级非遗第六代传承人,金瑾认为,恢复金砖制作古法工艺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2008年起,苏州陆慕御窑金砖厂启动古法重制明清原味金砖项目,一场体力和心力的持久战随之拉开。
制作金砖的传统工艺包括29道工序,分为取土、炼泥、制坯晾坯、烧窑窨水四个大的环节,每个环节细分为6-9道工序,采用传统工艺、手工制作。制作工程中,取土炼泥大约需3个月,制坯晾坯大约需5-8个月,烧窑窨水大约需5个月,全部工序完成需要1年多时间。
炼泥是金砖制作的第一大关键工序,也是它与普通砖瓦烧造的主要差别所在。一块七八斤的泥坯在金瑾柔弱的双手下绽开成一朵美丽的黄花。经过澄、滤、晾、晞、勒、踏六道工序,才能练就出给金砖制坯的泥料。等泥料练到半湿半干时,再进行无数次的翻、捣、摔、揉,让泥中的黏性与砂性达到最融合、最滋润的程度。“一天揉泥下来,手到了晚上可能连筷子都握不住。”金瑾说,制作成功一块金砖,需要揉二三十块泥团,很可能好多天一直在重复这个看似简单、机械的动作。“制作金砖最大的秘密,就是没有秘密,只能精细、反复、耐心”。
古法烧制金砖的成品率一向很低,据史料记载,它往往十不得其一二,有时甚至是整窑报废。一位老工人告诉记者,“目前,我们完全靠人工来控制窑温,成品率在20%—30%左右,达到30%已属不易。”
“7年来,经历了大大小小几十次失败,连自己都不记得烧坏了多少青砖,才与传承团队研制出货真价实的古法金砖。”金瑾说。
2015年,严格遵循古法重制的金砖送到景德镇陶瓷大学国家陶瓷质量监测中心,与乾隆二年款的古金砖碎片进行比照,结果显示各项指标都接近甚至超过古金砖;2016年2月送故宫博物院再次检测,结论是无论外观色泽和平整度都已达古金砖标准。自此,苏州陆慕御窑金砖厂成为唯一有能力生产古法金砖的企业。
不仅土窑烧金砖,内心也在炼就一块金砖
窑火不熄,淬炼不止。
10年来,在传承御窑金砖工艺过程中, 金瑾自身逐渐宁静、强大,并且更有韧性。“我的内心也在历练一块金砖。”金瑾说,“非遗传承,最怕的是浮躁和急功近利。”
今年初,经过多轮考察论证,苏州陆慕御窑金砖厂被确认为技艺传承完整有序、具有唯一性和独立研发成果,并在遗址举行了故宫官式古建筑材料(金砖)基地授牌仪式。
4月16日,故宫博物院接受太湖世界文化论坛向其捐赠的古建筑修缮保护重要材料——100块金砖和100万张金箔。故宫博物院院长单霁翔说:“这是今天送给未来的礼物,为紫禁城下一个600年储备优质古建筑修缮保护材料。”
别人眼中风光无限,金瑾脚下却如履薄冰。
“非遗是一种小众产品,虽然我们每年投入大量人力物力财力,但取得的大多是社会效益。”金瑾说,除故宫把御窑金砖作为建筑材料和小部分私人收藏、摆设外,古法金砖至今仍然没有实现盈利,只能靠厂里为古建筑配套生产的砖瓦和青砖盈利来维持非遗传承。
碰撞而出金石之声,传承而在淡泊之功。
一路上,陪着我们看泥坯、查炉火、访砖窑的孙坚面带微笑,温文尔雅,谈起金砖眼神灵动。在他轻摇折扇送来的阵阵清风中,记者隐约窥见了这位年轻人内心的安然自在。“他是金砖传承的少壮派,开发文创产品,是把好手。”金瑾说,如今她牵头成立了一个由10人组成的古法重制金砖小组,其中有非遗传承人,有掌握每一环节独特技艺的老师傅,有文化学者,更不乏年轻人。“我们分工合作、互相沟通,这种梯队式的传承方式能够形成一个良性循环,让非遗传承的道路越走越宽。”她说。
金砖在掌间,道理在心头。
金瑾认为,御窑金砖的传承和创新最能体现“工匠精神”。无论制砖还是做人,都要凭自己的责任心。这种含藏在内的美,只看外表很难发现它震撼人心的力量。“制砖如同做人,可谓‘一朴含藏万丽’。”记者刘巍巍、朱旭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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