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元宵节,在中国古代,是属于“有情人”的日子。
这一天,平时只能“家里蹲”的女孩子们,也终于能在黄昏后走上街头,看看花灯,也看看心仪的男生。运气好的话,或许就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人们更熟知的是曾被称作“乞巧节”的古老“七夕”。这一天,中国最著名的“异地恋”情侣、被迫分离而始终相守望的牛郎织女,终于可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牛郎织女的爱情,有漫天星斗为证,但仍感不足的人们还试图为他们的凡间生活考据出具体坐标,河南鲁山、山东沂源、山西和顺等地人民都曾表示,他们那里是传说的起源地。
这不足为奇,人们总想给流传至今的美好爱情找到更坚固的佐证。文字与传说是不够的,最好是能“有一个地方”——一个像树根一样的地方。
在那里,有自古而来的山川河流、园林花草、宫殿陵墓、故宅庙宇,见证自古而来的爱情从最初到永恒的模样。
在幅员辽阔的中国,由东北到华南,每个地区都有几个这样的地方。
在这个元宵节,不妨在历史的边角和诗词传奇的蛛丝马迹里,重访这些中国古典爱情的发生现场,勾勒一份属于古典爱情的地图。
普救寺: 天下寺庙不谈情 唯有山西普救寺
就从这里开始吧。去年,《新华每日电讯》曾刊文专门介绍这座院内立着巨大同心锁、能买到玫瑰花的“不务正业”的古寺,它位于山西省永济市蒲州镇,是元杂剧扛鼎之作《西厢记》的故事发生地。
赴长安赶考的洛阳书生张君瑞路过蒲州,慕名游览普救寺,当头撞见随母扶父亲灵柩回河北老家安葬、暂居寺中的前朝相国之女崔莺莺。笑捻花枝的美丽女子“临去秋波那一转”,让张生魂牵梦萦,立时决定借住僧房,“便不往京师去应举也罢。”
之后,张崔二人在这座寺院中演绎了隔墙联诗,月下弹琴,红娘传书,西厢幽会等一系列旖旎风流事。普救寺成就了张生和崔莺莺的爱情,也因他们的爱情而恒久生动。
今天,寺中游人最多之处不是佛殿,而是崔莺莺一家的居所“梨花深院”,佛寺中的舍利塔也被更名为“莺莺塔”。
值得一提的是,《西厢记》演变自唐代诗人元稹的传奇《莺莺传》,本是一个始乱终弃的爱情故事。小说末尾,张生在赴京赶考后,向身边的一众友人展示莺莺写给他的情信,说这样的尤物害人害己,自己“德不足以胜妖孽”,只能克制感情。
要感谢王实甫为我们刻画出一对始终互相思慕、比原型可爱得多的男女,又为他们安排了皆大欢喜的结局,更在剧末发出“永老无别离,万古常完聚。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的美好祝愿,让普救寺成了情定西厢、永结同心的美好地方。
牡丹亭: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牡丹亭梦》一出,家传户诵,几令《西厢》减价。”明代文学家沈德符曾在《顾曲杂言》中这样写道。
同样是才子佳人的故事,明代剧作家汤显祖将《牡丹亭》里的爱情发生地放在了位于今江西省赣州市大余县的南安府衙后花园,那里有“亭台六七座,秋千一两架。绕的流觞曲水,面着太湖山石。名花异草,委实华丽。”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南安太守之女杜丽娘从小被严加管束,连自家有花园都不知道,听丫鬟春香提起后,趁父亲不在偷去游园,在那里,第一次看到姹紫嫣红开遍的春天,也看到了自己春天般美丽却无人欣赏的青春。
她在花园里做了个梦,梦中,有手持折柳的书生对她说,你问我因何到此?“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梦醒后,杜丽娘相思成疾,竟因而殒命,葬于后花园梅树下。三年后,广东书生柳梦梅赶考途经南安,与丽娘的游魂相爱,又经重重阻碍,杜丽娘起死回生,与柳梦梅终成眷属。
汤显祖在《牡丹亭记题词》中这样说:“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据载,《牡丹亭》问世后轰动文坛,南安府衙后花园也因之闻名遐迩,并增建了系列景观。园中的牡丹亭从光绪元年(1875年)到民国七年(1918年)修葺过6次,但最终毁于战火。上世纪80年代,巴金、曹禺、冰心、艾青、刘海粟、关山月等文艺界人士纷纷签名呼吁重建,大余县后来在县城东南角上重修了一座“牡丹亭公园”,还原杜丽娘与柳梦梅相恋的明代园林景观,近年颇受游客青睐。
沈园: 世情薄,人情恶 雨送黄昏花易落
同样是发生在园林中的爱情,在剧作家笔下,人鬼相恋尚能以圆满结局,真实的爱情却每以生离死别告终。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1151年春,浙江绍兴,南宋诗人陆游独自游览沈园,偶遇10年前在母命难违下被迫休弃的原配妻子唐婉和其改嫁后的丈夫赵士程。唐婉征得丈夫同意后,差人给陆游送来酒菜,陆游心生怅然,在沈园的墙上写下这首《钗头凤》,黯然离去。
据说,唐婉看到这首词,也和了一首《钗头凤》,并在这次相遇后不久忧郁而终: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陆游晚年隐居于故乡,曾一再重游沈园,留下许多诗作。如67岁时,陆游回忆“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三易主”,感叹“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75岁时,唐婉“梦断香消四十年”,陆游犹吊遗踪,感怀“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84岁时,陆游在辞世前一年春天,又写下“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可以说,因为陆游与唐婉,绍兴沈园才得以历千年而名不衰,成为绍兴唯一保存至今的宋式园林。
沧浪亭: 布衣饭菜 可乐终身
也是在江南,清代江苏苏州人沈复与妻子陈——林语堂眼中“中国文学及中国历史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恬淡而充满情趣的生活,也与一座宋代园林有关。那就是苏州现存历史最悠久,始建于北宋的古代园林沧浪亭。
《浮生六记》中,这对夫妻家住沧浪亭畔爱莲居西间壁。陈芸嫁进门半年,始终没机会游赏沧浪亭,沈复就跟园子看守约好不要放闲人入院,在中秋节傍晚带妻子和妹妹游园。土山之巅的方亭内,陈芸环望炊烟四起、晚霞灿然,快活无比,从此渴望与丈夫找一个这样的地方居住,过菜园十亩,君画我绣的生活,“布衣菜饭,可乐终身。”
然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后来,“不守闺训”的陈芸不被公公喜爱,沈复也被斥为“不思习上”,夫妻俩被逐出家门,从无锡到扬州,二人颠沛流离而始终相濡以沫。只是,离家不到3年,陈芸带着遗憾病逝,弥留之际,与沈复泪别,还在憧憬:“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
“愿生生世世为夫妇”,沈复曾在七夕刻了两方这样的图章,与陈芸分用。这是这对平民夫妇的愿望,也是所有相爱的夫妇都会情不自禁发出的愿望。
西湖: 断桥相会 长桥相送
说起江南的古典爱情,杭州这座城市,必须有姓名。中国的男女老少,谁没听说过西湖的雨和雷峰塔下白娘子的泪?
传说,白娘子和许仙就是相识于西湖白堤东端的断桥。之后,才有了同船躲雨、借伞定情乃至水漫金山的故事。
在杭州,除了与《白蛇传》有关的断桥,西湖东南角某处,还有座与梁祝有关的长桥,传说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十八相送的地方。
长桥不长情意长,梁山伯与祝英台在此惜别,依依不舍地来回相送了十八里路。祝英台打了十八个比喻,暗示自己是女子,倾诉对梁山伯的爱意,可梁山伯就是没听懂,祝英台只好谎称家有九妹,为梁山伯做媒。
和牛郎织女一样,梁祝化蝶的传说也有无数个起源地。作家张恨水就考证出多处:河南汝南、浙江宁波、江苏宜兴、山东曲阜、甘肃清水、安徽舒城、河北河间、山东嘉祥、江苏江都、山西蒲州、江苏苏州。
不过,因为著名的越剧剧目《梁祝》和以其为基础的中国第一部国产彩色戏曲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人们普遍认为梁祝故事发生在苏浙。
小吏巷: 孔雀东南飞 五里一徘徊
华东地区的古典爱情,不只有江南的多情,还有安徽的决绝。
在安徽,楚霸王项羽英雄末路,于四面楚歌中惊起,慷慨悲歌:“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后人推断,虞姬随后为不拖累项羽自刎于楚营,霸王别姬的故事由此流传。南宋地理志《方舆胜览》中写到虞姬冢的情况,说相传定远葬其首,灵璧葬其身。
如今,位于安徽省宿州市灵璧县的虞姬墓已建成国家4A级景区,位于滁州市定远县的虞姬墓消息则少得多,可以一提的是苏轼在此留下了《濠州七绝》中的《虞姬墓》。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中国文学史上著名长篇叙事诗《孔雀东南飞》的故事也发生在安徽。
东汉庐江府小吏焦仲卿与妻子刘兰芝在焦母干涉下被迫分手,但仍发誓永不相负。刘兰芝后被兄长许配他人,无奈之下,两人作出“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的约定,一个举身赴清池,一个自挂东南枝。
今天,安徽的潜山县、怀宁县等汉代庐江郡所辖地,都存有不少与焦刘二人相关的痕迹。怀宁县有古镇小吏港,县志称“以汉庐江小吏焦仲卿得名。”镇中还有始建于唐,纪念焦刘爱情的孔雀台。小吏港西岸,一河之隔,是潜山县的焦家畈,当地人说那是焦仲卿的故乡。
文君街: 愿得一心人 白首不相离
西南地区最著名的古典爱情故事,属于卓文君和司马相如。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口吃而善作文的成都才子司马相如在临邛(今四川邛崃)富豪卓王孙的酒宴上弹奏《凤求凰》,琴诱新寡在家的卓王孙之女卓文君,并让侍者转达倾慕之情,夜里,文君就私奔相如,两人一道跑去成都。相如家一贫如洗,在文君建议下,他们又回到临邛,开起酒店,卓文君当垆卖酒,司马相如洗涤酒器,看不过眼的卓王孙只得送来家仆钱财,让他们又回了成都。
在今天的成都,有一条纪念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仿古街“琴台路”,这里集中着不少珠宝店,是当地的珠宝一条街。有人说这就是司马相如弹琴处,但从史书上看,文君故里,即成都下辖县级市邛崃,更可能是相如与文君初遇的地方。那里的文君街上有口古井“文君井”,相传是卓文君取水酿酒之地。1957年,郭沫若曾为此井题名。
古代笔记小说集《西京杂记》记载,司马相如后来有意纳妾,卓文君作《白头吟》要与其断绝关系,相如于是回心转意。诗中有这样的句子:“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长安城: 长生比翼 南园遗爱
在西北,繁华富贵的王城古都里,更被人们津津乐道的总是帝王的爱情。就像在陕西西安,华清宫中熙熙攘攘的游人,来此多半冲的是唐玄宗和杨玉环。
人们好奇“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的美人与帝王游玩在何处,也好奇“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的温泉池子到底有多大。更唏嘘于白居易的《长恨歌》中,唐玄宗与杨玉环在“七夕”许过的心愿:“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其实除了华清宫,西安市东南的杜陵南园也藏着一个帝王的爱情,那是原名刘病已的汉宣帝刘询“南园遗爱”的故事。
生为汉武帝刘彻曾孙,刘病已出生没几月,父母就因巫蛊之祸含冤而去,还在襁褓中的他也被收入狱中,后逢宽赦,又被送到祖母家在民间养大,娶了小吏之女许平君为妻。
刘病已18岁时,王朝后继无人,权臣霍光选来选去,把他拥上皇位,改名刘询。朝臣们都让刘询立霍光之女为皇后,刘询却下了一道奇怪的诏书,寻找一把自己贫贱时用过的旧剑。群臣领会了他的意思,请立许平君为后,中文词库里也多了一个描述结发夫妻不离弃的成语:故剑情深。
许平君为后三年被霍光妻子买通女医毒害,刘询将她葬于现在的杜陵南园。
杜陵一带地势高便于览胜,刘询年轻时常在这里游玩,到了唐代,诗人李商隐也在一个心情抑郁的傍晚乘车来此,写下那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孤山: 独弹古调 每逢暮雨倍思卿
华南地区,古时是官员发配流放的“重灾区”,多少文人墨客因此与这里结缘,留下各色华章。
北宋文豪苏轼,将他的侍妾和知己王朝云葬在惠州孤山,留下这样的挽联:“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宋人在笔记中记录,苏轼曾摸着肚子问身边的人他肚里有什么,有人说是文章,有人说是见识,只有朝云说他是“一肚皮不入时宜”。
年近花甲时,苏轼被贬岭南,家中妻子已逝,姬妾相继辞去,“独朝云随予南迁。”
在惠州,有一回苏轼让朝云唱他写的那首《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朝云却泪满衣襟,说不忍唱那句“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很多人听来尽显豁达洒脱的词句,朝云却听出了一生仕途坎坷的苏轼的怅然。
据说,朝云病逝后,苏轼余生再不听此词。
一方水土,滋养一种风月。
历史长河里的中国古典爱情实在不胜枚举,粗略盘点:
在华东,除了多情的江南传说、刚烈的安徽故事,还有李清照跟赵明诚在山东赌书泼茶,开怀畅笑。
在华北,谁又能忘记哭崩长城的孟姜女。
华中的故事,在河南,有躲起来偷看恋人搔首踟蹰的顽皮静女;在湖南,有不舍分离,硬是离魂相随的倩女;在湖北,有坚守襄阳的黄蓉问郭靖的那句:“靖哥哥,襄阳城要紧,还是你我的情爱要紧?”
在东北,金庸先生在《雪山飞狐》中写过一则,那是互相叫对方“大哥”和“妹子”的辽东大侠胡一刀与胡夫人的故事,由他们的儿子胡斐从父母的遗书中得悉。
长白山脉玉笔峰上,查访闯王宝藏的胡一刀与胡夫人在藏宝洞里动起手,不打不相识,互生爱慕,胡一刀求亲,胡夫人问他要她还是要宝藏,两者只能得一。“我爹哈哈大笑,说道就是十万个宝藏,也及不上我妈。他提笔写了一篇文字,记述此事,封在洞内,好令后人发现宝藏之时,知道世上最宝贵之物,乃是两心相悦的真正情爱,决非价值连城的宝藏。”
时光悠悠,我们早已不能清晰勾画历史与传说的确切起源和真实与虚幻的确凿边界。
风流依旧,那些最古典的爱情的火光却能穿越时空,照亮今朝。
山水不言,建筑不语,但属于古典爱情的老地方,都依然有人来人往,只因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有故事,只因人们都还向往最真挚的爱情,只因——唯有此地最相思。记者王京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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