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省中医院住院部8楼是重症监护病房,与楼下普通病房内熙熙攘攘的景况不同,寂静与消毒水的气味,从ICU病房内一直蔓延到过道之中。这里是生命的中转点。在ICU躺着的患者,大多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出于治疗环境的需要,家属们只能留在病房外;守在病房内的,则只有医护人员。
尽管一名护士仅需照顾一到两名病人,但他们的工作内容却并不轻松。除了输液、记录患者生命体征、为患者翻身、擦洗身体、处理患者排泄物等日常工作外,护士们还要掌握如呼吸机、CRRT、IABP、CRRT、ECMO等高精尖技术,以随时辅助危重症患者的抢救。
近日,记者走近ICU,一位在那里守护了十年的男护士陈二辉说,与ICU病房里的病人一样,他们也需要每日面对细菌、病毒,且期盼着触摸阳光。文/广州日报全媒体记者 程依伦
陈二辉所在的科室是ICU重症监护病房。在ICU工作近10年,他经历过诸多关于生命的抉择时刻:看患者在生死线上挣扎、遭受职业暴露风险等。“如要说这十年带给我最大的影响是什么,我想或许就是这些经历,让我对生命的态度更加敬畏和坦然。”陈二辉说。
▎护士日常:
负责病人的吃喝拉撒
拨通陈二辉电话后,一个脚穿洞洞鞋,身着蓝色护士服,戴着一顶大嘴猴印花图案护士帽的人,从重症监护室里探出身来。帽子下的男人,长着一张娃娃脸。
“哎,你一个一米八的北方人,怎么选择来这里当护士了……”几乎每一个陌生人第一眼见到陈二辉,都会问他这样的问题。对此,他多是嘿嘿一笑,眼睛里亮晶晶的:“一不小心就待了这么久呗。”
陈二辉的老家在河北,他的家人也从事医护工作。高中毕业后,陈二辉听从家人意见,填报了某专科学校的护理系。“在他们看来,男护士比女护士多一些体力上的优势,在医院也不会有失业之虞。但从职业认同和传统观念上来说,最终选择转行的男护士还是很多。”陈二辉说,当年与他一起入职的第一批省中医ICU男护士,如今只剩下他一人还留在岗位上。
工作十年,陈二辉早已习惯做一些“细致活儿”:如为患者打针换药、伤口护理以及配合医生进行仪器的调整观察记载分析等。由于ICU内不允许家人陪护,相比普通病房的护士,他们还需要同时承担起保姆的角色,担负起病人的吃喝拉撒:从为病人翻身擦身、吸痰、到处理排泄物……“因此,倘若碰到女病人,我们有时还需做家属和病人的思想工作,甚至在女同事的帮助下完成相关的护理工作。”
▎见证生死:
最怕亲手“打包”孩子
在ICU里,每时每刻都上演着生死离别。护士们实行“三班倒”,交接时间是晚上九点和第二天上午九点,仅夜班就长达十二个小时。
陈二辉在ICU里待了十年,尽管见惯了诸多具有“冲击力”的生死瞬间,但他依然难以完全从无力感中抽离出来,“尤其是当病人的年纪越小,内心会越遗憾。”陈二辉说,他最怕的事情,便是“打包”孩子,他们的故事往往刚开始,却又早早地被结束。
陈二辉一直记得自己早先时曾照护过的一个五岁男孩浩浩(化名)。浩浩是因免疫系统疾病入院,且伴有严重的并发症,久治不愈,后转入ICU,病情已经接近终末期。家属对此似乎早有心理准备,浩浩对于自己的病情也有所预料,尽管ICU里的治疗费并不便宜,浩浩的妈妈依然选择了这场“豪赌”。ICU病房的治疗费用日均至少三四千元,在这场“豪赌”里,每一天,医患双方都要共同面对很多抉择。医生的挑战在于医疗资源的有效配置,而家属的挑战或许在于,在这段人生最纠结的时刻,他们是否愿意去完全相信穿白大褂与护士服的人。
浩浩的妈妈是属于毫无保留去相信的家长。几乎每一天,陈二辉都会在医院过道处看到浩浩妈妈,隔着一层玻璃,母子俩眼神对话。而陈二辉也非常喜欢这个小孩,尽管浩浩的身上插着管子,但在他清醒时,总会叫陈二辉“护士哥哥”,对于“护士哥哥”的工作,他也尽力配合。
但重生并没能在浩浩身上实现,距离浩浩的六岁生日还有几个月时间,浩浩突然“走”了。那天晚上,陈二辉值夜班,“到了凌晨三点,孩子突然就不行了。”所有的尝试变成徒劳,在看了儿子最后一眼后,浩浩妈妈第一次在那个睡了无数个夜晚的过道处放声大哭。陈二辉与同事默默地将浩浩的衣服、物品及那具小小的身体一同“打包”,送去了太平间。随后关上办公室的门,两个人就那么面对面站着,一言不发。
▎职业暴露:
要对自己和病人负责
无法从工作中剥离情绪的一段时间里,陈二辉曾连续出现过失眠的症状。他的脑海里始终会浮现出工作的场景,针筒、仪器、棉球,还有病人的脸……无奈之下,他便去医院的心理睡眠科,开了一些安眠药。但比失眠更让他感到心有余悸的事还比比皆是,其中就包括职业暴露。
医护人员职业暴露,包括感染性职业暴露、放射性职业暴露、化学性(如消毒剂、某些化学药品)职业暴露,及其他职业暴露。其中,感染性职业暴露几乎是所有医护人员都需去预防的事情。在ICU病房内,有时会有一些HIV患者、乙肝、丙肝、梅毒等病人,医护人员在从事诊疗、护理活动时,如若不慎接触或间接接触到疑似感染者的血液、体液等,就可能会损害健康或危及生命。
而陈二辉此前也曾遭遇过一次职业暴露。2017年7月,陈二辉参与协助某医院开展重症医学科从零开始的创建工作,他在那里待了近半年的时间。但在离开的前一个月,陈二辉却经历了职业暴露——对方是一名急诊患者,在将病患送到ICU病房之前,陈二辉曾给患者抽血送到检验科,但由于检查结果尚未出来,陈二辉照常为病人处理排泄物,却不料患者转身扯到了尿管,尿管接口处突然断开,尿液不小心溅到了他的眼睛里。陈二辉立马按照职业暴露流程进行处理,继续手头的工作。
四个小时后,血样检查结果送达,陈二辉打开检查结果单,却发现上面赫然写着:艾滋,阳性。“一瞬间,有点脑子发懵。”陈二辉说,虽然当时他的眼结膜并无破损,感染的可能性不大,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陷入焦虑和恐惧情绪之中,“什么可能性都想到了”。
领取防止HIV病毒感染的抗病毒阻断药,服用近45天,经历药物副作用:头晕、腹泻、恶心、呕吐,肝功能和肾功能下降……“但幸好,最后没有中招。”陈二辉深呼一口气:“那时才明白,做这一行,除了对病人负责,也要对自己负责。”
▎生命态度:
失去也是另一种获得
ICU里常见的年老之人,六十岁以上的尤为“主流”。有时,陈二辉会在病房突然见到“熟悉的面孔”。老人家热情地跟陈二辉打招呼“怎么你还没走呢?”陈二辉也热情地回应“怎么您又来了呢”——对于生死的态度,老人自己比他们的家属都更为坦然。
年轻人却是 ICU里的“稀客”,那些住进ICU的年轻人,多是因为意外,或手术失败,或是突然的急症。ICU像是他们人生中的一个急刹车,成为了某种意义上的“死神”警告。
“很多年轻人进ICU都是自己搞出来的”。陈二辉说。此前,就有一位年轻人二度进ICU,仅仅是因为扁桃体手术。陈二辉称,那位病人最初在其他医院做了扁桃体手术,原本周三手术,周日出院,医生告诫他要多休息几天,结果病人自认为身体并无大碍,周一便去上了一个通宵的班。等到晚上10时,病人的喉咙开始冒血,等到达省中医时,就已经吐了将近两三百毫升的血,最终便进行了二次手术。
“所以谨遵医嘱真的很重要!”陈二辉称:“不过也非常奇妙,有的时候,失去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得到,所以人真的要珍惜活着的时候。”
工作之余,陈二辉偶尔会思考生命的意义。“年轻时一定要爱惜身体;万一老了,遭遇重病,就去‘照顾’一下自家ICU的生意。”语罢,陈二辉大笑了起来。
记者手记
护士群体的曙光
“有没有哪一个瞬间曾想离开ICU?”记者问道,陈二辉嘿嘿一笑:“当然有过,不过那样的时刻早就过去了。”
陈二辉提起,在自己还没当爸爸时,他曾照顾过一个只有八个多月大的“小病人”。“之前没见过那么小的婴儿,脑袋大大的,眼睛大大的,患了重症肺炎,特别瘦,每次哭都发不出来声音,只是干掉眼泪。”陈二辉一对一地照顾了小男孩一个月,最终孩子顺利康复出院。
出院前,小孩的妈妈抱着婴儿来ICU跟医护人员们道谢,大伙儿轮番抱了一下小孩。陈二辉一直记得当时抱着小男孩的那个感觉:小家伙身体软软热热的,毛茸茸的小脑袋靠着他的臂弯,哭起来嗓门格外响亮——“那一刻,心里长久的郁结也不知为何被打开了。”
“毫无疑问,我会一直留在ICU。”陈二辉笑着说。如今,他还在继续学习,和将近20个毛头小子一起参加了医院的灾害救援小队,熟悉急诊和重症监护知识,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个是1998年的小伙子。
但据最新数据表明,截至2018年年底,广东共有33.5万名注册护士,其中男护士8700多名,不到总人数的3%。在对多家医院的采访中,记者也了解到,大部分男护士都处于急诊科、ICU、手术室等特殊科室。这些科室多是职业暴露风险大、工作强度大,精神压力、护患关系较为复杂的领域。
身处护理业,男护士们不可避免地有着困境和曙光。尽管目前社会观念正在逐步放开,男护士们依旧时而会遭遇到来自病人及家属,尤其是老年人的好奇目光、质疑,甚至辱骂,因此心理压力较大,且更容易产生职业倦怠。但从另一方面来说,男护士在护理业却有着不可替代的优势:女性往往需要经历生育与哺乳的过程,在成为母亲后,精力大多会转移到家庭之中;男性却不存在这些方面的困扰,在精力和体力方面往往更胜一筹。
而对于职业暴露,则是整个社会都需持续关注的话题。据调查,职业暴露多以外科为主,其中护士,特别是低年资护士是遭遇职业暴露的高危群体,锐器伤为主要的暴露方式,暴露源以血源性传播疾病为主。因此,如何既解决患者的手术及看护困境,又降低职业暴露风险,是如今医患双方需要换位思考的重大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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