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27日,武汉金银潭医院综合病区楼,张定宇在联系协调工作柯皓摄 / 本刊
◇“这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大挑战。”
◇“能够工作是很幸福的,能够帮助到人也是很幸福的。”
一场大战,正在收兵。
连日来,每当有支援的医疗队离开,武汉市金银潭医院院长张定宇都会拖着病腿相送,一次又一次鞠躬致敬。
金银潭医院在武汉三环边,是一家老武汉人都未必熟悉的传染病专科医院。这里最早集中收治不明原因肺炎患者,是这场全民抗疫阻击战最早打响的地方,也是这场疫情的“风暴眼”。
张定宇是这片战场的主心骨。面对汹涌疫情,他隐瞒自己身患渐冻症的病情、顾不上感染新冠病毒的妻子,踩着高低不平的脚步,一直奋战在最前线。“这是我一生中遇到的最大挑战。”
如今,拟任湖北省卫生健康委员会党组成员、副主任的张定宇,仍在与时间赛跑,与疫魔竞速。
从2019年12月底首批不明原因肺炎病人转入,到春节期间驰援湖北的医疗队进驻,这期间金银潭医院发生了什么?张定宇又经历了什么?《瞭望》新闻周刊在金银潭医院采访了张定宇。
“情况不一般”《瞭望》:你是最早接触新冠肺炎的医生之一,当时情景什么样?
张定宇:我们的第一批病人到来是在2019年12月29日晚。当天医院副院长黄朝林和ICU主任吴文娟到湖北省中西医结合医院会诊一个聚集性病例,湖北省疾控专家也在场,大家讨论的结果是,病人必须转到我们医院。
我们是传染病医院,碰到不明原因病例会有应急办法。再加上两天前对冠状病毒已有听闻,所以转运和接诊病人时,有关人员都做了三级防护。
《瞭望》:首批病人进来后,医院是如何应对的?
张定宇:那天共转来6个病人,实际留下了9个。有的家属发烧、咳嗽,要求留下,最后这些病人就都留下来了,安排在隔离病房。
作为临床医生,我们很想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病,又是怎么感染的,我们做了一些普通病毒排查,比如呼吸道九项等,结果全是阴性。第二天上午,我们决定给病人做肺泡灌洗液检查。因有两人拒绝,实际采到七份样本。样本送到我们属地的东西湖区疾控中心后,他们又送给武汉市疾控中心。样本同时还送到我们合作的科研单位——中科院武汉病毒所,进行基因测序。病毒所还从样本中取了一些种子,培养新冠病毒颗粒。应该说,做肺泡灌洗液检查这一举动非常及时,为当时一些科研工作打下了基础。
2019年12月31日,国家派出专家团队进入我们医院,成员包括临床、疾控、流调、检测等专业,一共来了20多位。当时国家、省、市专家组对每一个病人都出了诊疗方案。
当天晚上,专家组还在我们医院召开跨年会议,研判病毒情况,会开完后,我们就觉得情况不一般。
《瞭望》:这类病人什么时候越来越多?
张定宇:2019年12月30日就开始增加,到第二天晚上,已有24个病人,1月2日前后,事态更为严重。我们医院出现病人暴增应是在春节后。当时有一阵,几乎每两天就要开一层楼。看着这个病区要收满了,另一个病区就要准备,原有病区的病人还得转诊。病区要清理、消毒,工作量非常大。
“我用摧毁这个词来形容”《瞭望》:当时你们这里重症患者特别多,死亡病例也不少,你是什么心情?
张定宇:当然是非常着急。尤其是有的重症病人来的时候病情就很严重。早期收治的一些病人,有的已经辗转了几家医院,耽误了一些时间。这与当时大家对这个疾病认识不清有关。
这些病人和以前见到的呼吸道传染病表现完全不一样,特别是早期收治的病人,所有手段都上了还是拉不回来。看到不停有病人去世,我们拉不住他们,你会感觉很无助,感到束手无策,真的很沮丧,内心很煎熬。那个时候插管的病人,仅仅就是延续生命。我们能做的,就是尽量不让他们滑向危重症。
《瞭望》:病人死亡一般是什么原因?
张定宇:最终的死亡原因现在已经有结论了,都是因为肺脏功能丧失,呼吸衰竭死亡。我们也看到尸体解剖的结果,也会看到那些肺泡里面的结构会破坏,肺泡会塌陷,肺泡被堵塞,它是整个肺受伤,我用摧毁这个词来形容。
《瞭望》:遗体解剖是你们极力促成的吗?
张定宇:这个事情是国家卫健委和湖北省卫健委给我们的明确指示。传染病防治法明确规定,传染病人的遗体处置如果原因不明,需要尸体解剖,可以进行尸体解剖,并告知病人家属。所以,我们很快就开始部署,联系病人家属,解释解剖原因。我们告诉病人家属,凶手已经抓到,就是新冠病毒,但我们不知道它是怎么杀死我们的亲人的,所以需要他们的支持和配合做尸检。应该说有的病人家属真是深明大义,你跟他讲清楚了,很多人愿意配合。
“我感到非常忐忑”《瞭望》:你身体状况也不太好,疫情又难缠,你拼命救人的时候没有担心自己的身体吗?
张定宇:能够工作是很幸福的,能够帮助到人也是很幸福的。我的动因就在这里。我又是共产党员、基层干部,你要带团队做事,这个时候你怎么能考虑自己的病呢?
我觉得只要自己还能履职,就把这个职务履行好,这是分内的事情。我不能因为自己有渐冻症说我不能做,把它作为借口。所以,我一直认为自己没做什么特别的事情,都是这个岗位对我的要求。去救病人也好,去收治病人,协调工作,安排工作,这都是分内的事情,没什么好讲的,也没什么好计较的,更不值得什么夸耀。
《瞭望》:这两个多月战斗,最艰难的是什么时候?
张定宇:最艰难应该是大年三十,那时整个医院状态已非常疲惫、紧绷,医务人员已连续工作二十多天,全院都动员起来了,但能力、资源很有限。
物资紧张的时候,今天用了,明天有没有还不知道。防护物资备货当时只够两天,后来逐渐够三天,到现在已够1个月。
1月19日,我爱人确诊新冠肺炎,我都蒙了。这个病怎么会发生在自己亲人身上?而且我看到很多病人可能会逐渐转化成重症、危重症,最后拉都拉不回来,很害怕。那天我开车回家,眼泪夺眶而出。很庆幸她恢复得比较好。
在那段大家都很疲惫的时间,得到消息说解放军医疗队要来,再晚一些听说上海医疗队也要来,我们全院同事就一起欢呼:解放军要来了!上海医疗队要来了!甚至有一句话叫“我们有救了”。
《瞭望》:全国人民都关心金银潭医院和你,你想对关心你的人说些什么?
张定宇:感谢!感谢我们的党,感谢我们的国家,感谢我们的人民。每个人都在做一些牺牲,牺牲自己小小的自由、牺牲自己小小的利益,来抗击这场疫情。这时候特别能感受到祖国的强大。
我只是做了岗位要求的一些工作,做了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党的基层干部应该做的一些事情,大家给我这么高的关注和荣誉,我感到非常忐忑。我会把大家的关心和关注,作为今后工作的动力,继续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来回馈大家,报答大家对我的厚爱。 (本组专题采写记者:周甲禄 余国庆 杨志刚 徐海波 侯文坤 王斯班 李伟 李思远 马原驰 郝晓江 潘志伟 方亚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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