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游客手机拍摄夜色中的中央大街(资料片)。本报记者王建威摄
鲜嫩多汁的肉串在炭火上吱吱作响,焦香四溢的烟火气在空中弥漫,浓郁细腻的酒花在扎啤杯里麦香冲腾,百年老街中央大街的音乐声此起彼伏……夜幕下的哈尔滨,来了!
这是一座离不开烧烤、啤酒和音乐的城市。东经125°42′~130°10′、北纬44°04′~46°40′,这里是中国最北省会城市,冬季冰雪覆盖、严寒漫长,有“冰城”之称。天冷,人心却热,这里的人爱热闹、看热闹、凑热闹,喧嚣的市井气中透着古道热肠。
百余年前,这个城市曾因一场谈之色变的鼠疫举世皆知;如今,这个城市又因新冠肺炎疫情反弹引起广泛关注。在这座生来就没有围墙的城市里,我们在历史的魔方中探根溯源。
一座搞不清名字由来的城市
先前,有人把哈尔滨这个地方叫“傅家甸”。在傅家甸之前,哈尔滨在元朝只是一个驿站。如果没有“中东铁路”,这座如今的国际化都市也许无缘出现在地图中。
1896年,李鸿章与沙俄代表在莫斯科以“共同防日”名义签订了《中俄密约》,条约规定俄国可以在中国吉林、黑龙江两省建造铁路。沙俄曾将铁路定名为“满洲铁路”,李鸿章坚持“必须名曰‘大清东省铁路’,若名为‘满洲铁路’,即须取消允给之应需地亩权”。因此,这条铁路又称中国东省铁路,简称中东铁路。
松花江畔的哈尔滨是其中一站。1898年,中东铁路工程局由海参崴(符拉迪沃斯托克)迁到哈尔滨,这个年轻的城市开启了国际化步伐。虽然年轻,但这方水土却浸润着悠久历史,史料记载中最早的居民是肃慎人,也是满族和女真人的祖先,渔猎为生,用赤玉、貂皮、海东青换回中原的布帛等物产,春秋战国时期就有“肃慎燕毫,吾北土也”的记载。
关于哈尔滨名字的由来,作家阿成在《哈尔滨人》一书中有这样一段记载:有的说是蒙古语“平地”的意思,有的说是“晒网场”的意思,也有的说哈尔滨是“阿勒锦”的谐音,是女真语“光荣”与“荣誉”的意思,等等。也就百余年前的事情,到今天也没闹清“哈尔滨”究竟是个啥意思。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这座城市从诞生之日起就与“移民”迁徙密不可分。与中国很多城市不同,它没有传统的高大城墙,各类欧式建筑林立,沙俄、英、日、法、美等国侨民来这里聚居,外国领馆众多,当时这里被称为“东方莫斯科”和“东方小巴黎”,成为远东地区的经济和文化中心。
在列强掠华的当年,中国一场史无前例的国内大迁徙也在浩浩荡荡展开。随着清王朝对这片“龙兴之地”取消禁止汉人移民的法令,这片土地全面放开垦荒,大量山东、河北等地移民“闯关东”来到黑土地。
恰逢封闭的中国迈入世界贸易体系,世界皮毛市场对旱獭的需求旺盛,不少移民加入捕杀、剥皮、售卖、食用行列,鼠疫由此横行,作为远东中心城市的哈尔滨,迎来了第一场疫情“大考”。
1910年12月24日,哈尔滨火车站。迎着漫天大雪,听着遍地哀嚎,伍连德和学生林家瑞踏上了这片“谈鼠色变”的苦难之地。
出生在南洋,毕业于英国剑桥大学,伍连德是第一位华人医学博士,先后在法国巴斯德研究院、德国科赫实验室从事传染病病源学和疫苗学研究。他受命担任北洋陆军军医学堂副监督,3年后,又被任命为东北防疫总医官,一路北上,去消灭一种不明原因的怪病。
病人先是发烧、气喘、咳嗽,过不了几天便吐血而亡,死后皮肤呈紫红色。这种病在哈尔滨傅家甸已经流行了一个多月,死亡人数每日递增,疫情失控,“如水泻地,似火燎原”。
在哈尔滨,伍连德完成了中国第一例现代医学遗体解剖,在血液中发现了肺鼠疫杆菌,并在人类流行病历史上第一次提出鼠疫分类理论,最终将这座城市从鼠疫的阴霾中解救出来。1911年4月,万国鼠疫研究会在奉天(今沈阳)举行,来自英、美、德、法、日等11个国家的数十名专家学者,对伍连德在哈尔滨的防治经验高度赞扬,并推荐他为大会主席,这也是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次国际学术会议,“哈尔滨”在国际社会迎来高光时刻。
一座“聚”出来的城市
伍连德战“疫”,不仅要对抗病毒,更要面对当地居民传统生活习惯带来的考验——串门、聚餐、土葬等。对此,他发明的“伍氏口罩”“双筷分餐”“隔离防疫”“火葬消毒”都成为最终消灭疫情的良方。
110年后,哈尔滨又面临新冠肺炎疫情的侵袭,这座城市再次面临生活习惯带来的考验——“聚”。
“聚一聚?”“聚一聚!”“整不整?”“必须整!”
这样简单的一次交流,就会成为一场聚会的开始。哈尔滨人常说,没有什么事是“聚一聚”“唠一唠”解决不了的,如果有,就再“聚一聚”。后来,逐渐发展成为——“没有啥是一顿啤酒和小烧烤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两顿!”
在东北方言中,饭局是一种特殊的存在,它以“聚”的形式生成,以“悠”的量词计数,第一悠、第二悠、第三悠……一直到第N悠,这里没有南方宵夜的精致细腻,但却有着“决战到天明”的粗犷豪放。
哈尔滨人为什么这么爱聚?作为中国最北省会,这里以“冷”闻名。冰灯游园会、冰雪大世界、雪博会……甚至在路灯上都可以看见雪花的造型,这些标签是哈尔滨自然环境的写照。今天,我们可以住在有暖气的屋子里抵御严寒、独享其乐,可在百余年前,初到东北这片土地的人们,如何能抱团取暖、度过枯燥寒冬?
曾经,“猫冬”是东北最为独特的生活和文化符号。冬季漫长干不了农活,于是“猫冬”——“老婆孩子热炕头”,串门子、打麻将、摸纸牌、唱二人转、侃大山……聚堆儿,或许是最容易的选择,也更符合人类群居的特性。
和谁聚?对于抱团闯关东的移民来说,亲朋好友当然是最自然的选择。在哈尔滨,有一个以闯关东文化为主题的特色街区——关东古巷,这里还原了上世纪初当地的生活景象。仔细观察不同展位,你会发现一个共同的特点:一群人,围着一个桌,吃着一锅饭,唠着一堆“嗑儿”。
哈尔滨历史中杂糅的中西文化,有一个共同的融合点就是“聚”。无论是前来避难淘金的犹太人,还是落魄逃亡来此的沙俄贵族,都会定期“聚一聚”,在他乡故知中找寻故国味道,在哈尔滨著名的中央大街上,啤酒馆成了人们慰藉灵魂的港湾。
中国最早的啤酒厂在此诞生,哈尔滨也因此成了享誉世界的“啤酒之城”。1900年,俄国商人乌卢布列夫斯基开办了中国第一家啤酒厂——乌卢布列夫斯基啤酒厂,这种金黄色的液体征服了人们的味蕾,也开启了“哈尔滨啤酒”的传奇之旅。而在此之前,国人并不知啤酒为何物。早年间,运送啤酒有专门的马车,由洋车夫赶着,车上装满了木头啤酒桶,在城市中穿行。
1950年,乌卢布列夫斯基啤酒厂正式更名“哈尔滨啤酒厂”,据说当时全国其他地方一年喝的啤酒,也没有哈尔滨人一天喝的多,“啤酒之城”一直镌刻在这座城市的文化血液里。
正如郑绪岚的那首《太阳岛上》所唱:“明媚的夏日里天空多么晴朗,美丽的太阳岛多么令人神往,带着垂钓的鱼竿,带着露营的篷帐,我们来到了太阳岛上……”一首歌让人们熟知了这座“天鹅项下珍珠城”。但人们不知道的是,歌中并没有唱全“冰城人”对太阳岛向往的其他理由——通常,大家都会带着红肠、列巴(俄式面包)和塑料袋装的散装啤酒来此欢聚,即便是没有这些“硬菜”,也会坐着公交车和轮渡,邀上亲朋带着自制小菜来此观江品啤。
劳动节、端午、中秋、儿童节以及每个晴朗的周末……春天刚萌发新芽的草地边,夏天波连波的松花江畔,秋天的街边小摊,冬天的火炕上。聚,成为根植于哈尔滨人骨子里的一种习俗。
一座“醒得早、起得晚”的城市
阿成在《哈尔滨人的个性之ABC》一文中说:“哈尔滨人的某些生活作风,与自己先祖始终有着很大的相似之处。雍正曾经这样评价过这儿的人:多有以口腹之故,而鬻房卖产者,即如每饭必欲食肉,将一月所得钱粮,不过多食肉数次,即罄尽矣,又将每季米石,不思存贮备用,违背禁令,以贱价尽行粜卖,沽酒市肉,恣用无余,以致阖家匮乏,冻馁交迫,尚自夸张,谓我从前食美物,服鲜衣,并不悔悟所以致此固穷,乃以美食鲜衣故也。”
他将这种作风总结为“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没酒现掂对”。原住民这种彪悍的作风透着游牧射猎的不羁放纵,闯关东移民风俗虽然勤俭节约,与此不同,但面临严酷恶劣的自然环境时,同样表现出大无畏的粗犷和“豪横”。
在哈尔滨生活,你总会听到这样一句口头禅——“这都不是事儿”。如果找几个词形容哈尔滨人,许多人一定会下意识想到“热心肠”“豪放”“不拘小节”……这样的性格特征,源于哈尔滨人战天斗地的奋斗之魂。
始于1651年的“闯关东”历史,是黑土地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由于黄河中下游一带常年自然灾害、兵乱赋重,千百万移民怀着对美好生活的憧憬陆续北奔。
在哈尔滨历史学者张正看来,“闯关东”的人大多因在家乡穷困潦倒,才千里迢迢来东北谋生。由于家境贫寒,没受过什么教育,许多人甚至大字都不识几个。
“闯关东”核心就在于一个“闯”字:向艰险的地方“闯”,向有希望的地方“闯”,并在“闯”中不断调整、探索,直至成熟壮大,也在白山黑水间孕育出了独特的风物和性格。
早期东北移民,力辟榛莽变良田。这种开发精神内含一种反传统性,突破了传统守乡恋土的观念,在不自觉中创造出一种文化特质,包括蔑视困难,也有对规则的漠视,这些在生活习惯中都有遗存,比如:冬日凛冽的寒风中站在中央大街啃着冻得硬邦邦的马迭尔冰棍,在餐桌上卷起蔬菜蘸着大酱大快朵颐……粗犷不羁的性格特征,传承至今。然而,“不当回事儿”的粗放里,也埋着隐患,容易成为漏点。
新华社老记者张持坚是上海知青,他在黑龙江插队、成长,扎根黑土地26年后返回上海,把“青春日记”写成了《远去的黑龙江》一书,以一个亲历者和第三方观察者视角解读这片土地。他在书中写道:“醒得早、起得晚”,这是黑龙江人一种形象的自我评价,意思是说,讲道理黑龙江人都懂,就是行动跟不上,好多工作落在全国的后面……
在这场新冠肺炎疫情中,一些哈尔滨人“醒得早、起得晚”“不当回事儿”的性格特点,将这座城市推向了风口浪尖。
“刚开始挺当回事儿,‘醒’得也真早,否则当时药店里的口罩、酒精咋能抢购一空呢?大街上都见不到人,各种聚会也‘紧急刹车’了,整个城市就像停滞了,大伙都猫在家里,偶尔下楼取超市订的食材,邻居都不敢乘坐一个电梯,相互躲着。”哈尔滨市民张旭对疫情初期记忆犹新。
张旭说,哈尔滨“第一波”新冠肺炎疫情是如何出现的,现在回想起来也没太搞清楚,感觉最初就是一些有武汉接触史或曾经停武汉的病例。印象最深刻的是,有几家人不顾禁令,在道外区一小区聚餐,导致疫情蔓延,大家还对这种“不把疫情当回事”的行为进行了谴责。“不当回事”的恶果,让整座城市陷入了“隔离”,当时除了武汉等地,地处中国地图“鸡冠”的黑龙江迅速“变红”。
一座为“第二悠”买单的城市
2020年1月22日,国家卫健委确认黑龙江省首例输入性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确诊病例。23日,黑龙江省省级诊断专家组确认哈尔滨市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确诊病例。2月3日,黑龙江省疾控中心副主任孙巍说,黑龙江疫情由外源输入为主转向内源扩散为主。
针对哈尔滨第一轮疫情迅速发展,市卫健部门工作人员介绍说,主要原因是“聚集、聚餐”。十多年前的“非典”疫情,哈尔滨所受影响不大,所以不少市民一开始对疫情可能掉以轻心了。
很快,哈尔滨采取了“雷霆”措施,两名城区主要领导因防控不力被免职,各小区和公共场所都采取严格的疫情防控措施。3月22日,哈尔滨市内确诊病例第一次清零。然而,在连续46天新冠肺炎确诊病例零新增后,4月9日至28日,哈尔滨累计新增本土确诊病例65例,疫情防控被拖入“加时赛”。
根据流行病学调查,疫情发生原因再次指向了聚餐、聚集,其中确诊病例郭某不顾禁令到朋友家聚餐,将朋友87岁的父亲陈某传染,然后陈某因脑卒中住院,入院之初未进行严格的核酸检测,最终造成医护人员、同病区患者和陪护家属等大面积医院感染,一座城市再次陷入煎熬。
在哈尔滨的饭局中,“第二悠”是个传统保留项目——宾客正餐宴饮结束后,再吃点烤串、喝点啤酒“透一透”,酒过三巡后主客都会抢着买单,以此显示热情和赤诚。有时,还会因抢着买单而引发争执甚至动武。
其实,哈尔滨人并不想要疫情的“第二悠”。病毒有害,城市无辜,只有生活在这个城市,才能深刻体会到,人们是多么无奈。为什么非聚不可呢?就不能在家“消停”待着吗?
“别的省区都有市委书记、市长带头消费下馆子和逛超市了,有的都摘了口罩了,凭啥哈尔滨就不行呢?我一个朋友还跟我说,该吃吃、该喝喝,多大雨点能砸到你脑袋上?”一位市民的困惑很有代表性——过于粗放、过于乐观、过于自信。
于是,“起得晚”的哈尔滨,为“第二悠”买了单。国务院应对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疫情联防联控机制综合组通报指出,哈尔滨市对境外输入疫情风险认识不足,存在一定厌战情绪和麻痹松懈思想。相关医院错误认为,经海关和社区防控能够完全筛出新冠病毒感染者,发生院内聚集性疫情的可能性极小。然而,正是这样掉以轻心,给病毒打开了长驱直入的口子。
一座慢火“炖”出来的城市
尽管哈尔滨这座城市很洋气,美食中有俄式西餐和啤酒,但这座城市也同样钟爱各种中式“炖”菜。在这里,一切都可以“炖”出滋味:猪肉炖粉条、土豆炖茄子、排骨炖豆角、小鸡炖蘑菇、粉条炖江鱼、酸菜炖白肉、鲶鱼炖茄子、雪里蕻炖豆腐……
“炖”,这种烹饪方法,是指把食物原料加入汤水及调味品,先用旺火烧沸,然后转成中小火,长时间烧煮,让食材味感在不同层次清晰地绽放。如今,疫情常态化防控下的哈尔滨,也经历着长时间慢“炖”。如何通过精准防控,恢复正常的生产生活秩序,则是哈尔滨人和国内其他地区居民,同样需要面临的一场“大考”。
在采取了守住门、管好人、禁聚集等“严九条”管控措施,以及在医院实施预约挂号、核酸检测后入院等措施后,5月16日,哈尔滨市最后一名新冠肺炎确诊患者治愈出院,至此黑龙江省本土确诊病例和境外输入确诊病例“清零”,这个城市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和牺牲,很多人的生产生活都被改变。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以往,夜幕下的哈尔滨,曾是音乐会和二人转的舞台。这座城市,是中国首家音乐学校和交响乐团的诞生地,从哈尔滨大剧院到历史悠久的犹太老会堂,到处飞扬着快乐的音符,这座迷人的城市被联合国授予“音乐之都”称号。在百年老街中央大街用面包石铺成的地面上,女作家萧红与恋人萧军曾在此散步;一些老建筑的二层阳台上,疫情前经常可见各国艺术家引吭高歌或优雅独奏,市民和游客像扇面一样围聚仰望欣赏、拍照留念。
在老道外和老香坊的一些剧场内,则是二人转的乐土。东北地方戏二人转根植于东北民间文化,也有“小秧歌”“蹦蹦”“过口”等称呼,早年间曾是乡里乡亲围坐炕头消遣的娱乐形式,兴之所至观众也会站起唱上几口。二人转中“自黑”的桥段,往往能带来观众的哄笑,这种文化也植入了地域文化。
如今,受疫情影响,为避免扎堆聚集,许多剧院和剧场都还在停业,哈尔滨人也开始逐步适应这样的生活方式。在美丽的太阳岛上,依旧还有游人驻足,以家庭为单位野餐,远眺江面;在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师大夜市,依旧人头攒动,等待刷码进场品味美食……一切看似未变,一切都已悄然改变。
“针尖大的窟窿能漏过斗大的风”。这座老工业基地城市,再也经不起疫情的风吹雨打,什么地方出现松懈,病毒就会在哪里乘虚而入,任何一点侥幸,都有可能发展成难以承受的代价,这里的人们对此有着刻骨铭心的体会。
冰雪已消融,丁香亦入泥。这里的人们,都在盼着“啥时候,能聚聚?”但是,他们心里更清楚,今日之不聚,是为了明朝更好的相聚。(记者邹大鹏、马晓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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