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本芬。受访者供图
番茄红色的封面、带着重影的书名、淡黄色的复古书页……拿到《秋园》的第一感觉是朴素。
这本书比一般的书籍尺寸要小一些,内容却比想象中的沉。
这是一本书写母亲的纪实文学。书中的主人公秋园,是生于1914年的“湘妹子”。作为一个母亲,她在艰苦岁月中操持着一家人的生活,历经时代变迁,饱受苦难却从未放弃。
“作者下笔的温婉淡然和书中人物的命运之重,让我一度惊讶,这竟是一位初涉文坛作家的书稿。”出版人涂志刚回想起初读《秋园》时的感受。很多人都不知道,这本书是作者杨本芬花甲之年在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中完成的。
在涂志刚眼中,这位老人是真正的写作者,她不仅是女儿和母亲,她在写作中直面自己的人生,直面家国历史,直面命运变迁。这也是他决定出版《秋园》的原因。
厨房里诞生的8斤重书稿
盛夏八月,在江西南昌的一个工厂小区里,记者见到了今年80岁的杨本芬。
杨本芬穿着藏青色直筒连身裙加藏青色打底裤,脖子上挂着一枚寿桃造型的玉坠,温和的眉眼中藏着笑……如她笔下的文字一般温婉淡然,全然看不出书中那个因贫困而过早与秋园一起撑起家庭重担的女儿。
动笔写母亲时,杨本芬其实没想过要成书。“只是太思念妈妈了,不想妈妈在这个世界的痕迹随着离世被迅速抹去。心里满了,就从口里溢出。”
那一年,杨本芬60来岁,在江苏南京的二女儿章红家中帮忙带外孙女。写作于她,是一件从未做过的事情,她甚至没从事过和文字相关的工作——她种过田,切过草药,当过会计,最后在江西省宜春市铜鼓县的一家汽车运输公司退休。
那几年,杨本芬与母亲在笔下“重逢”,四平方米的厨房成了她的“主战场”——厨房空间不大,一张矮凳加一张高凳就是她的写作台。炉子上炖着的汤是她对这个世界的家人的责任,白纸上流淌的文字是她对另一个世界的母亲不曾说出口的歉意。
“我是从湖南逃来江西的,当时身上只剩一角六分钱,用八分钱给妈妈写了信,希望她能原谅我的不告而别。”说这些话的时候,杨本芬目光幽幽越过记者,陷入了回忆中。
在小说中,那个饥荒的年代,秋园和之骅所在的村庄,人们经常食不果腹。丈夫仁受去世后,秋园决定让一直想念书的之骅出去读书,想给女儿寻个出路。
之骅考取了岳阳工业学校,她高兴又难过。之骅知道,去读书意味着家里的重担得由妈妈一个人扛了。到学校后,她每个学年都拿头名,但读到第三年,学校停办。不想回到家里的之骅选择了逃,用最后的钱买了能买到的火车票,来到了江西宜春,就这样离开了乡土和秋园。
“说来也奇怪,动笔后,过去那些模糊的日子就这样涌到了笔尖,抢着要被诉说。常常做着菜,就突然想起很多细节,我马上记在纸上,写不了几行,泪水就模糊了眼睛。”杨本芬形容自己仿佛在用笔“赶路”,重走了一遍长长的人生。
厨房中的写作持续了两年,很多人被她一遍遍忆起,很多故事被杨本芬一遍遍写、一遍遍修改……写完有十多万字,稿纸重八斤。或许,这其中还有眼泪的重量。
豆瓣8.9分!不仅仅是催泪
2007年,《秋园》书稿完成后,杨本芬把它留在了南京,交给二女儿章红处理。两年后,女儿章红在天涯论坛开帖《妈妈的回忆录》发表这些内容。
“有人看完说,这些普通人的历史如果不写出来,就注定被深埋。一旦写出来,它们就以这种方式永生了。”章红说。这让她看到了回忆录的时代价值——外婆的故事正是那个流离年代许多普通女性的真实写照。
5岁的秋园,不谙世事,天真可爱,和父母兄弟生活在中原腹地的洛阳,喜欢在雨后的屋檐下光脚踩水,全然不知命运为她准备了什么样的磨难。
17岁的秋园,在街上被年轻军官杨仁受看中,两人在洛阳结婚,又搬到南京生活。
23岁的秋园经历了抗日战争。仁受带着她和5岁的儿子子恒迁往重庆,中途船停靠武汉时,临时决定下船回湖南老家。秋园的苦难生活至此拉开序幕。
仁受纯良而孱弱,在老家先被堂弟骗光了积蓄,又常拿着工资去救济穷人,独独没钱给秋园持家。好在少时读过几年私塾和洋学堂的秋园被聘为小学老师,工资虽微薄,但也能勉强养活一家人。再接些缝补的活,也可补贴家用。这期间,之骅出生了。此前,秋园还失去了一个孩子。
秋园46岁时,仁受病逝。最艰难时吃不上饭,她带着两个小儿子流落到湖北,再次结婚以求一份安稳。直至64岁,第二任丈夫去世,秋园再次回到湖南。
89岁的秋园,在老家因摔跤而骨折,最终在疼痛中离世。她的遗物中有一张纸条,写着“一生尝尽酸甜苦辣,终落得如此下场。”
秋园的故事在天涯论坛连载了半年,第一批粉丝随着她的命运起伏而心绪跌宕,直至“全书完”的字眼出现,仍有人意犹未尽。
一晃又十余年,涂志刚的出现,让《秋园》得以在今年6月出版。涂志刚第一版只印了八千册,市场期待并不高,却不想反响比预想中要好太多——出版当月入选腾讯“华文好书6月榜单”;作品首印被抢购一空,出版社加印五千册后再次售空,如今已第二次加印了五千册;一向挑剔的豆瓣网友给出了8.9分的评分,短短三个月就有近800条书评。
有读者想起了身边的亲人——“有点严歌苓的女性视角,也有点余华的时代演变,但却在字里行间散发着《城南旧事》的光辉。没有刻意的苦大仇深,却字字淌血。想到了身边那些看似普通质朴却隐忍前行的女性长辈。”
有人称赞杨本芬的记忆力和叙事能力——“从洛阳的药铺、游园沉船,到南京的新婚燕尔、苦难奔逃以及烟波江上进退两难的愁苦……这些从母亲处听来的故事,不紧不慢地铺陈开来。在你以为足够惊心动魄之际,却原来只是一场更大动荡的开端。”
有人喜爱这力透纸背的坚韧——“《秋园》的好,并不是想榨取你廉价的眼泪。它不是一本控诉之书,读完后你会看到,在那样艰难的时代,人还能保有尊严与良善,以及女性的坚韧、对命运的承受、身上散发出的耀眼光彩。”
逆境中的光芒是热爱
很多人说,《秋园》是一本小而重的书。“文笔不足,朴素有余”是杨本芬对《秋园》文风的自评。这种朴素,深入她骨髓和灵魂,是来自母亲和岁月的馈赠。
秋园平淡的一生中有太多坎坷,杨本芬的笔触在一定程度上弱化了苦楚,但弱化后依旧飘零的人生反而更令人心悸。
如果把秋园比作一朵花,色泽由她历经的苦难孕育,香气则来自她性格中的善良与坚韧。很多人的共鸣正是来自秋园骨子里的韧性、对幸福的追求、对生命的认真。
在采访杨本芬的过程中,记者深深地感觉到,书外的杨本芬像极了书中的秋园。
她们都曾试图用婚姻换得继续读书的机会,但因婚后生活拮据没能实现。在大女儿章南的记忆中,年少时妈妈总能借来很多书,为了得到一本书还常要“巴结”别人——给人绣鞋垫、请人吃饭。特别喜欢的书,妈妈就抄下来,有一本是风靡一时的《第二次握手》,至今还保留在家中。喜欢书的朋友常来家听妈妈讲书里的故事,都佩服她过目不忘的好记性。
她们都是为家人燃烧过自己的母亲。秋园用教师微薄的薪水养大了4个孩子,杨本芬为了有更多时间照顾孩子,放弃了规律的车辆调度员岗位,当了一名不用坐班、需要24小时随叫随到的加油员。章红形容说,妈妈和外婆都像极了翠竹扁担,特性是“耐驮”。
她们都坚信读书能改变命运。在饥荒年代,秋园做出让之骅去读书的决定。杨本芬则很早就开始告诉孩子“一定要上大学”。章南回忆说,自己第一次高考分数只够上大专,但妈妈执意让她重考,必须念本科。后来,章家的3个孩子都成了大学生。
她们都在晚年获得了些许安慰——这是书中没写的内容。
杨本芬说,1970年后,母亲每年都会来铜鼓县城住上3个月,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看电影。“妈妈是个电影迷。县电影院一部电影放映两个晚上,母亲每场都看。怕给我增加经济负担,她带着孩子去捡橘子皮、水泥袋子换钱。有的单位还会放映露天电影,有次我拿到凌晨3点《红楼梦》的票,妈妈也没放过。”
杨本芬在60岁的年纪开始写作,在80岁的高龄用出书弥补了她和母亲“没能好好读过书”的遗憾。
“老二(章红)帮我在天涯上发表文章的时候就鼓励我学拼音打字。当时我说,辛辛苦苦学会了,不知还能活多久。当时就把女儿惹生气了,我赶紧下决心学起来。”杨本芬说,现在她解锁了很多新技能,如用iPad写作、用电脑上网发帖。她还有了自己的微信公众号,取名为“往事依然清晰”,基本保持每周一更。
杨本芬的家朴素而整洁,书房里偌大一个书柜,整整齐齐地摆着跨度几十年的出版物:《青春之歌》《冰心文集》《三个火枪手》《家》《春》《秋》……她说,逆境中保持乐观向上的养分,来自母亲,更来自书籍。而这些年对阅读的热爱,也成就了她的《秋园》。
80岁,书外的杨本芬迎来了高光时刻。(记者袁慧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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