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玛江塘边境派出所民警们在岗布冰川巡逻。受访者供图
索朗达杰在岗布冰川巡逻时,在石块上标记巡逻次数。 本报记者刘小草摄
生活在海拔5373米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缺氧、高寒、干燥、大风……时刻挑战着人体极限。
种不活树,养不活鸡鸭。目力所及,除了风蚀的碎石、低矮的草甸,就是牦牛和羊。
5373米,是西藏自治区山南市浪卡子县普玛江塘乡的海拔高度。它位于喜马拉雅山脉北麓,与不丹接壤,是中国海拔最高的行政乡。
一组数据足以说明这里的艰苦环境:空气含氧量不足海平面的40%;气压只有平原地区的一半;年平均气温零下7摄氏度……
在这片“生命的禁区”,有一群移民管理警察,长年驻扎在普玛江塘边境派出所,守卫着辖区1200平方公里国土和25公里边境线。
缺氧干燥风大:“站军姿都是斜的”
“普玛江塘在藏语里有两个意思,一是‘情人的草原’,一是‘遥远的地方’。”在浪卡子县开往普玛江塘的车上,浪卡子边境管理大队副大队长索朗达杰向记者介绍起他最熟悉的这片土地,目光温柔。车窗外,219国道的盘山路段蜿蜒起伏,随着海拔向5000米攀升,植被逐渐稀少。
这位“85后”藏族汉子从警11年,4年都在普玛江塘度过。他2016年来到普玛江塘担任所长,是2012年派出所成立起,任职时间最长的所长。
高海拔工作苦在哪?索朗达杰最清楚不过。苦在缺氧,“一晚醒来四五次,几年下来没睡过一个完整觉”;苦在大风,“站军姿都是斜的”;苦在高寒且干燥,“晚上向地面洒水加湿,一边洒一边结冰”;最苦的还是寂寞,在这里驻扎的民警们,几乎都和家人两地甚至三地分居。
“与其苦熬浪费生命,不如苦干燃烧青春。”没在高原工作生活过的人,恐怕无法切身体会这两句所训的含义。长期在高寒缺氧地区高强度工作的人,几乎都逃不开“高原病”,比如缺氧造成不可逆的心肌肥大。连内地人视为小病的感冒,在这里都有可能发展为凶险的肺水肿。最轻微的症状,是每位民警都经历过脱发的困扰,防脱洗发水成了抢手货。
正因如此,每一份坚守都尤为可贵。
“我是自愿申请来的。决定申请到普玛江塘的那一刻,我就立志做好两件事:守好边防、回报社会。”索朗达杰清楚记得自己初到普玛江塘的情景:光秃秃的营区没有半点绿色;派出所的墙体因为风吹日晒逐渐风化,年久失修的营房还在漏水;战友们因为长期吃不上新鲜蔬菜,口腔溃烂、指甲凹陷……
他下定决心和绿色“死磕”。
修219国道时翻出的草皮,他当作宝贝,带着兄弟们搬回所里,一块一块地铺了半个院子;为了种出新鲜蔬菜,他们向专家教授请教高原种植技术,在地窖大棚里反复试验,逐一攻克低温、冻土、人工授粉等技术难题,成功种出土豆、白菜、黄瓜、西红柿等7种蔬菜,不仅满足了日常所需,还解决了辖区部分民众“吃菜难”的问题。
如今,派出所里有了整齐的草坪,夏天还能长出鲜美的金蘑菇;果蔬种植种类已经扩充至16种,年收获各类蔬菜瓜果500余公斤,自给率达到67%,是西藏出入境边防检查总站海拔5000米以上的单位中,第一个自给率超过60%的派出所。今年他们还试种了几株柳树,希望能打破普玛江塘种不活树的成见。
绿色在这个“风吹沙走”的派出所渐渐扎根。
在普玛江塘的四年,索朗达杰坚守着“守好边防,回报社会”的承诺。在他的带领下,派出所承担了辖区的治安管理、交通协调、普法教育、冰川救援等工作。琐碎的工作之外,他一直寻思着为牧民生产致富找路子,扶持困难群众开旅游特色民宿。精通藏汉双语的他,还在普玛江塘乡小学担任法制副校长。
全乡1027人,索朗达杰个个叫得上名字;走到哪里,人人都认得这个朴实亲切的“大耳朵所长”。他帮扶的下索村村民卓嘎一家,如今住进了“边境小康村”建设的新房。
在宽敞明亮的新家中,记者见到了加央旺姆和拉旺措姆两姐妹,她们亲切地称呼索朗为“警察爸爸”。曾经因为贫困辍学的她们,如今重返校园,在搬迁至浪卡子县的乡小学读书。
为何选择在而立之年坚守在偏远的边境线上?
2020年,索朗达杰当选为西藏出入境边防检查总站首届“最美国门名片”时,主持人问了他这个问题。他回答道:“我是一个孤儿,是党的好政策让我走出了雪域高原,上了大学,成为一名移民管理警察,如今,坚守在这片培养我的土地上,也算是知恩图报。”
“经常凌晨两三点爬起来救人”
当天晚上,记者就扎扎实实地感受到高海拔的巨大“杀伤力”。
8月是普玛江塘短暂的夏季,夜晚的派出所依然寒气逼人,在电暖器、棉被、军大衣的簇拥下,才能渐渐感到温暖。在制氧机的嘈杂声和缺氧的头疼欲裂中,普玛江塘的夜晚显得格外漫长。这已经是近几年供暖、供氧、加湿设备逐步跟上,环境得到很大改善后的情况。很难想象,当年初来乍到的民警们如何适应环境,又如何跨越身体极限,深入冰川救援。
第二天一早,记者跟随索朗达杰等七位民警,前往边境线所在的岗布冰川巡逻。
近年来,随着辖区内羊卓雍错和岗布冰川等“网红”景点声名鹊起,边境巡逻之外,冰川救援任务逐年加重,成为派出所最重要的工作之一。
“没来普玛江塘的时候,有人说这里‘躺着也能做贡献’。上来之后发现,这里的工作并不轻松。”副所长洛桑曲扎今年32岁,在普玛江塘三年,面庞黝黑得让人辨认不出年龄。他告诉记者,派出所每年要承担40多起救援任务,“经常凌晨两三点爬起来救人。”
在进入冰川的必经之路上,派出所设有两处“帐篷”执勤点,一为日常检查,二为提醒游客注意安全。在一处执勤点,辅警罗杰正在查验过往车辆,这是他守在这里的第五天。记者看到,帐篷内仅有简单的寝具和取暖设施,几瓶调料随意堆放在地上。因为设备简陋,执勤点通常是多人搭班,几天一轮换。
从柏油路走上石子路,道路逐渐显现出狰狞的面目。石子路尽头,只剩下几道车辙向远方延伸。离冰川尚有距离,车辆已无法通过,只能徒步进入。
岗布冰川平均海拔5600米,气候多变,地形复杂,尖石密布,还有野生动物出没。步入冰川,不断打滑的“脚感”和滚落的碎石,时刻提醒着冰面下的“危机四伏”。民警们告诉记者,冬季下雪时,大雪覆盖冰川内密布的冰缝,人一旦失足掉入,很可能顺着冰下暗河滑走。大面积的无人区,大部分区域没有手机信号覆盖,游客和车辆很容易受困。近年来,已先后有多名游客在此失去生命。
赵金刚至今仍记得第一眼看到索朗达杰的感受——“温暖”。
2017年五一,身为资深户外达人的他带着两名友人,驱车前往岗布冰川,回程时因为路线偏差,车辆陷入一片沼泽地,无法脱困。方圆几十公里既无人烟,也无手机信号,眼看着气温降到零下十几摄氏度,同伴的高反越来越严重,想到出发时甚至没带过夜装备,三人逐渐慌乱起来。
他举着手机凭感觉走了两三个小时,才借着微弱的信号报了警。“当时完全没有把握,我身边没有路牌,甚至没有车辙印,根本无法定位,只能描述个大概。”赵金刚说:“当时心里只有一个词,完了。”
天色渐暗,山头突然翻过一辆车,闪着警灯,赵金刚的心一下子落地了。走在前面的索朗达杰,拿起大衣就披在赵金刚身上。随后他抄起工具,就地躺在冰冷的泥水里,撑起千斤顶检查车辆。
“可能你的家人朋友来了,都不一定能做到这些。”赵金刚的讲述中充满感慨,“以前没有遇到过这么生死攸关的事,这也是我第一次和警察打交道,觉得他们真的是我们人民的警察。”
这仅仅是多年救援工作中一个普通的瞬间。曾有受困游客在得到救援的瞬间脱口问出:“你们是坐直升机来的吗?”每次提到这句话,民警们诙谐的语气里都充满自豪——这样准确而迅速的救援,背后是一步一步用手脚丈量出的经验。
零下30多摄氏度、八级大风的夜晚,他们出过警;风雪肆虐,他们用背包绳将彼此串在一起,一步一滑地在冰缝间寻找被困游客,就连脚和鞋冻在一起都未曾察觉;顾不上被划伤的手脚,拖着疲劳缺氧的身体,背起游客走出冰川;通宵甚至连续多日救援,一天一夜吃不上饭的时候,他们也经历过……
派出所几大本厚厚的接处警记录本,见证着这一切。在索朗达杰担任所长期间,他曾先后组织救援100余起,累计徒步行程达700余公里,解救被困游客400余人,车辆200余台。
派出所的荣誉室里挂满了锦旗。每一位民警初来普玛江塘,第一件事就是听索朗达杰讲述每面锦旗背后的故事。
赵金刚感受到的那份温暖,也在传递着。回到拉萨后,他立刻联络索朗达杰,希望能为当时简陋的派出所提供物资帮助。每次面对这样的好意,索朗达杰都巧妙“转赠”给乡小学的孩子们,为他们筹集御寒衣物和学习用具。
在鲜有人往来的边境,民警们同样能感受到温暖。去年初,他们收到一份没有署名的包裹,打开后全是手织的围巾。还附着一张纸条:“我是一位老师。我父母已经80多岁了,他们看了关于你们的报道。受老人家委托,寄去他们自己做的礼物。”
民警们系着围巾拍下照片留念。如今,这些围巾围在普玛江塘的孩子们身上。
常常只能“生活”在家人的手机里
阿旺平措第一次巡逻,是索朗达杰带的队。在岗布冰川的石头上,他们用红色喷漆写下“中国”字样,还画上了国旗。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是祖国的领土,不可侵犯。我们每个人在边境线上,都是祖国的坐标。”大队长的这番话,让他对自己的工作产生了强烈的使命感和荣誉感。
2019年6月,这位“95后”刚从中国人民警察大学毕业,就被分到普玛江塘。得知消息的晚上,他觉得“有点失落”,想和家人打电话排解郁闷。没想到却是接电话的母亲先哭了,阿旺平措哭笑不得,“还得我去安慰她。”
真来到普玛江塘,见到列队热情欢迎他的兄弟们,阿旺平措心里的失落一下子消失了。在这里,他和兄弟们一起上冰川、蹲帐篷;大雪天里,帮牧民寻回丢失的牦牛;也体会过将受困游客背上身,对方眼泪落在自己肩头的瞬间……
日子一天天过去,提起这份工作,如今的阿旺平措不再有迟疑:“我会说我在世界之巅、海拔最高的派出所工作。人嘛,生活在一个地方就要爱一个地方。”
唯一难熬的,还是想家。因为担心海拔过高会对身体造成影响,每次母亲想来看望,都被他以种种理由搪塞过去。
长年驻扎在高原,一家人几地分居是常态。索朗达杰的妻子四郎德西就在山南市工作,却过着三地分居的生活,两个孩子留在拉萨由父母照顾。一家四口想要团聚,只能趁着索朗达杰休假。生老大时还没满月,索朗达杰就赶回工作岗位。生老二时,他更是因为工作耽搁,在妻子坐完月子后才回到家。
虽然嘴上抱怨,四郎德西总是理解并支持着丈夫的工作。每次丈夫出任务,她总要等到报平安的电话,才能安心。“他特别喜欢普玛江塘,喜欢那里的人和事。”四郎德西说,这样“一心为工作”的丈夫,是她最骄傲的。
这样的情况在普玛江塘很普遍。洛桑扎曲的妻子是特警,一家人“一年最多见两三次面”。他觉得最对不起孩子,成长过程中父亲总是缺席。
他们中的大多数都算不上称职的父亲、丈夫、儿子,常常只能“生活”在家人的手机里。
是什么支撑着他们,用青春和热血坚守在普玛江塘?索朗达杰的回答:“总要有人守在这里。”
索朗达杰的手机里,一直存着一首名为《高山之巅》的歌曲。词作者是曾在普玛江塘工作过的民警,因为严重的肺水肿,他不得不离开工作岗位,可心里始终放不下这片土地:
“你在高山之巅,背靠着信念,自己也成了靠山。你在世界之巅,与冰雪为伴,时空也有了温暖。爱国使命,融进你的血脉,刻成了信念,也托起了蓝蓝的天。”(刘小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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