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5月21日的北京,白昼如夜、电闪雷鸣、暴雨倾盆。那天的手机,被暴雨信息刷屏。微信忽然弹出瓦房联席会议群的一条消息,我不禁多看了一眼。瓦房是河南淅川丹江口水库库区深处一个小山村,也是我挂职扶贫时联系的贫困村, 虽然结束挂职已有半年,但通过微信群牵挂着那里已成习惯。那是村医发的通知, 让强直性脊柱炎患者到县医院参加健康筛查,后面缀了一句“马老三已去世,不用通知”。这几字有如窗外电闪,我鼻子一酸,赶忙打通村支书电话,才知马叔两个多月前就已去世。默默望着雨帘,眼眶阵阵温热。
马叔是河南省淅川县盛湾镇瓦房村人,1950年生,建档立卡贫困人口,家里兄弟排行第三,乡亲们叫他马老三。他患有严重强直性脊柱炎,常年弓着背,几乎成90度,属典型的因病致贫。2017年4月27日,我第一次到瓦房,与扶贫工作队、村干部见面,马叔也在其中。他特殊的体型让人印象深刻,也让人心酸。两年多的时间, 我和马叔频繁互动,了解他的质朴也深知他的倔强,时常被他拖着病体一心服务乡亲所感动,有时也被他不听劝气得够呛。他是贫困山村一个真实而又丰满的存在。马叔去世时正值疫情防控关键期,丧葬一切从简。他悄无声息地离去,一如他在丹江边那个不起眼的村落里悄无声息地生活了70年。但马叔是幸运的,正如他多次跟我说,这辈子没想到能赶上这样的好政策,能看到这样的好光景。
瓦房村是淅川59个深度贫困村之一,位于丹江“小三峡”中间地带,小三峡大桥建成前,当地人说那里几乎“与世隔绝”。全村148户有71户是建档立卡贫困户,其中37户因病致贫,长期受着各种病痛困扰。村干部队伍很多人身体情况也不太好,老支书因患胃癌几乎切除了整个胃,5个队长中有3个年近七旬且疾病缠身, 马叔就是其中之一。他担任队长多年,深受乡亲们信赖。老支书说马老三做事公道, 队里的人就服他。收医保等各种费用,他亲自登门,进度比别的队都快。2017年, 镇里给他们这些老队长颁发了荣誉证书,马叔高兴了好多天,把证书摆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见到我就说这是政府对他工作的认可。2018年村里曾动议换一下各队队长,让年轻一点的顶上来,各队自己选,结果他们队选出来的还是他。一个弓着背、直不起腰的老人,以他特有的倔强,服务着父老乡亲几十年,直到他去世的那一天。
马叔没法直立,不能长时间坐在凳子上,在村里开会,经常坐着坐着就改成蹲着。他药不离身,这几年还能时不时地住院理疗。马叔常跟我说,县里那家外地人开的医院可好了,看得起山里人,把你当亲人对待,真的是为老百姓服务。村里患强直性脊柱炎的村民有好几个,长期的弯腰劳作、潮湿的环境是重要诱因。因病致贫的群众,以前只能各家默默扛着,直到出了大事才成为这条沟那个庄的家长里短。健康扶贫让这些只属于各家各户的病痛浮出了水面,政府和社会各界通过多种方式助力解困。马叔说的那家私立医院,也是搭上了健康扶贫的班车。许多人不知道,为了让他们能更方便、更安心地看病,国家往医保基金里注入了多少资金,但乡亲们都知道,免费的健康体检每个贫困人口都破天荒地做了一遍,每个贫困户史无前例地有了签约家庭医生,村部旁边也盖起了崭新的卫生室。今年疫情形势好转后,县里统一组织强直性脊柱炎诊疗,村里好几个村民参加,马叔却享受不到了。
马叔好喝酒。这让他的老伴时阿姨很担心,“那烈酒喝着伤身体啊,方县长你劝劝他,你说话他听”。我几次试图跟他讲道理,可马叔说,有时骨头疼啊,喝酒就不疼了。酒是他止痛的麻醉剂,但喝起来可不限于疼痛的时候,心情不好喝、高兴也喝,喝完了就打电话,不管多晚、不管给谁。我有几次在晚上12点多的时候接到他的电话。其中一次是前年5月的大雨天,那时他的老房还没进行危房改造,马叔带着哭腔,说房子里下雨了、没法睡。我安慰几句,赶紧打电话给村干部和他的弟弟马老四,让他们马上去查看房子是否安全,若有危险迅速转移。后来双方都回电说,房子漏了点水没事,他喝酒了,一喝酒就来劲。我明白,马叔喝的是愁,酒后倾诉是无奈、也是信赖。
因为那次大雨,危房改造的事显得更加急迫。马叔的老房之前进行过一次C级改造,那时脱贫攻坚刚起步,缺乏现成经验,各乡镇只能自己摸索。不少C级危房是因为漏雨,但房子结构没问题,就在屋顶加盖彩钢瓦,一套几千元。后来危房改造政策下来了,彩钢瓦方案不被认可。再后来出了个折中方案,允许在此基础上接着修缮,加固改厨改厕改电改窗。经过 2018 年2月9日一次4.3级地震和5月19日一场60年一遇的大雨,很多进行过C级改造的房子、包括马叔家的,又出现了结构性问题,于是又得申请D级改造。但村里不敢报,镇里不敢批,因为这属于重复改造,不被允许。马叔和其他乡亲一见到我就反映这事,激动时还抹眼泪。后来根据乡亲们的意见,全县对此类问题统一核查、重新鉴定,允许进行过C级改造后因灾又出问题的房子申报D级改造。
按照贫困户建档立卡信息和危房改造标准,马叔家可以盖一套100平方米的危改房,验收合格能拿到 7 万元补贴。盖新房那段时间,马叔和时阿姨心情格外好, 我每次去他们都很高兴地跟我介绍新房的布局、下一步的想法。马叔总说,我救了他一命。刚开始我认为他不过是在说客套话,后来我逐渐明白为什么他把这件事看得那么重。原先C级改造补贴迟迟未批,他一直担心向别人借的几千元还不上,哪天突然撒手人寰,债务留给老妻怎么办?后来持续的暴雨又让房子变得弱不禁风, 如果不能进行D级改造,自己又无力自建,房子突然塌了压着老两口怎么办?对他来说,这些都是天大的事,解决起来比登天还难。现在心上的大石头被搬开了,马叔笑逐颜开。可等到新房盖得差不多了,马叔却有了自己的小九九。他拉着我说, 希望女儿女婿能回来住,他和女婿合不来,老房子别扒,老两口还住那。我耐着性子解释,盖新房扒老房,这是规定,新房是冲着老两口住房安全盖的,如果不给老两口住,天理不容,我这关也过不去。哪天搬新房,哪天拆旧房,没有商量余地。马叔沉默了。后来听村里说,拆旧房时,马老三很配合。马叔搬进新房后,我又去了几次,他说做梦都想不到能住这么好的房子,现在下再大的雨都不用怕了。我在易地扶贫搬迁安置点看望乔迁老人时,他们也都是由衷地感叹和感激,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幸福和喜悦。住房安全有保障,这是确保贫困群众安全生活的基础。我们投入了大量资金、下了很大功夫,可以说成效卓著。至少,经过本轮脱贫攻坚的易地扶贫搬迁和危房改造,消除了许多贫困家庭的住房安全隐患,遇到大风大雨天, 睡觉可以更踏实更安稳。马叔的新房子留有一个大卧室,是为女儿女婿准备的。
马叔有个心病,就是工作队要取消他的五保户待遇。他只有一个女儿,虽说招了上门女婿,但一直没在一起生活。女儿一家靠着女婿在外打零工养着3个孩子, 生活比较拮据,顾不上老两口。多年前,村里体谅他家里的实际困难,让他享受了五保户待遇,每月能领几百元,这成了他的主要生活来源。这次建档立卡精准识别, 把问题暴露出来了。他的户口本含女儿一家,建档立卡时被认定为7人户,危房改造等扶贫政策也是按此标准执行,若再享受“五保”,逻辑上、政策上都行不通。但取消“五保”,马叔思想上转不过弯来,他不敢指望女儿女婿照顾,自己身体又不争气、不能干重活、每月都得买药,没了这几百元老两口日子不知道该怎么过。他很委屈,想不通就打电话,打我的电话、也打上访电话。我和工作队的同志几次专门就此事做他的思想工作,劝说老队长顾全大局,该他享受的政策,一个也不会少,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还是把他的“五保”取消,改为了低保。
马叔性格倔强,认定的东西他非理出个子丑寅卯来。村里每月5号晚上的联席会议,只要身体吃得消,他肯定参加,坐在角落里,有时一言不发,有时狠厉地批评一些村干部打小算盘、劲不往一起使。有时在家里,他跟我细细地唠叨这个村干部的优点、那个同志的不足,这个年轻人的潜力、那个小伙子的弱点。他打心眼里地希望能够选出一个做事正派、能为乡亲们着想、有思路的好带头人,希望村的领导班子能够沿着定好的方向走下去,带领乡亲们改变山沟的面貌、共同致富。他会说哪个小伙子下雪天开着自己的铲车疏通了村里的主干道,哪个对自己的事想得多、对村里的发展想得少。他倔强,也会对他误以为正确的事持续的固执,比如他被取消了的“五保”。
2019年12月9日,我刚离开淅川,瓦房村就被省里的脱贫摘帽验收评估组随机抽中,作为评估淅川工作的样本点之一,马叔是被普查的贫困户之一。验收评估结束后,驻村工作队同志给我打电话说,全村就马老三向评估组反映问题,对五保户被取消很不满。镇村同志都很紧张,生怕有不良影响,抹杀几年来的辛苦工作。我安慰他们,这件事我们没做错,不用担心。后来,镇里同志跟我说,瓦房村脱贫攻坚评估结果在全县名列前茅,给镇里和县里都争了光。
从2016年11月到 2019年12月,我在淅川挂职扶贫37个月,这期间有32个月与瓦房紧密联系在一起。12月7日上午,返京前我再回一趟瓦房,看看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的工作队和乡亲们。到马叔家已是午后,他刚吃完午饭坐在客厅休息,看到我就高兴地扶着桌子站起来,还是那句经典的口头禅,“我的爷啊,方县长来了”, 赶紧让时阿姨给我们搬凳子倒茶水。简单问问他身体情况,介绍了接替我的同事, 跟他和阿姨亮明说,我今天就回北京了。看到两位老人家眼圈瞬间红了,我不敢多说, 也不敢多待,生怕自己也控制不住,匆匆迈出大门,匆匆说句“保重”,匆匆上车, 挥手道别,踏上了返京的行程。
一路上任由泪水飘洒,思绪万千。瓦房,这个地处水库深处、因南水北调中线工程而几乎与世隔绝的山村,若非脱贫攻坚,我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里,更别说来过。因为脱贫攻坚,这里成了我的联系点和检验政策落地成效的试验田。多少个日日夜夜,与并肩作战的同事们为乡亲们脱贫摘帽跑遍每个山头、每条山沟、每家每户,与乡亲们共议瓦房发展之路,和大家一起挥洒汗水为瓦房添砖加瓦,也许这将成为我一辈子魂牵梦绕的牵挂。这两年多时间里,村里有4位老人先后离世。我们在扶贫,在努力地让山里的贫困群众能过上好一点的生活,但对于贫困老人,我不知道我们努力创造的好一点的日子,他们还能享受到几分。对他们而言,这不仅是一场脱贫攻坚的战役,更是一场生命与时间的赛跑。返京前的瓦房之行,同事陪我再次走访了几位年过七旬的老人。在我们眼中,他们都是为这片土地耕耘了一辈子的长者;在他们眼中,我们既是后生仔,更代表着党和政府的模样。马叔常说,“你是中央派来的,你说的话我信”。不知这次离开,何时再来,来时你们还在不在?回京后我习惯了通过微信群了解村里大事小情,乡亲们也越来越习惯用这种新方式沟通。新冠疫情暴发后,联席会议微信群更是成了服务群众的重要平台。老队长马老三不会用微信,也没在群里。他知道我的联系方式是工作电话,不知道这期间他有没有试图给我打过电话,那电话春节后就已停机。村支书说,马老三是3月9日去世的,可能是酒精中毒,在睡梦中离开,比较安详。脱贫攻坚他家是直接受益者, 盖了新房,享受了教育、健康、产业扶贫的各类补贴,虽然摘掉了“五保”,但有了名正言顺的低保。年初他家脱贫摘帽了,新房子很结实很亮堂,再也不用担心刮风下雨了。听说,最近女儿一家回来和母亲一起住了;弟弟马老四也成了新的队长。
马老三是贫困山区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农民。他耿直、执拗,爱为大伙操心, 喜欢仗义执言,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和一点小私心,他是瓦房这个曾经与世隔绝的山村坚定的一员。脱贫攻坚激发了秀美山村的灵气,启动起来的村庄不会因为谁的离去而停下前进的步伐。下次回瓦房,那一方山水应该更美丽,父老乡亲生活应该更富足,瓦房星空应该更迷人。但那个弓着背、倔强的老马队长却再也见不到了。或许他已化身一只山雀,天天巡视着这个凝结了他一辈子汗水和情感的山村;或许他已变成天上某颗不起眼的星,闪着微光,看着“星空瓦房”一天天持续不停地改变。
(方松海 推荐单位:国务院研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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