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张晓栋,一名手制书艺术家。
其实书籍设计师是一个非常综合性的,很繁杂跟繁乱的工作。开始的时候大家会说“你是做书籍装帧的?”或者是“你是做封面设计的?”其实,书里面内容的编排会影响读者阅读的节奏,影响书所呈现内容的趣味性,对信息的梳理是对一部书重新再构造、再转化的过程。
盛世修书,尤其是现代资讯如此发达的状态下,我们更需要带有温度、美感、情绪的作品,去装点我们的心灵,去感受我们文化的魅力。
书是什么?书,是文字的载体,这是毋庸置疑的;书,还是穿越时空的“宇宙飞船”,因为有书的存在,我们可以回到过去,也可以展望未来。书里面什么都有,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在书里面,世界上没有的一切也在书里面,把整个宇宙放在书里还有富余。我们把书称作是“文字诗意栖居的空间”。文字在书这样的建筑当中有序地排列,随着我们的阅读,会感受到一页一页地翻阅,时间跟空间不停地在变化。所以,书可以带给我们无限的想象力,它让我们感受到世间的美好。
我的第一部作品是2008年开始的,那时电子书开始兴起,移动阅读开始走入大家的生活。未来,纸质书还有没有生存的必要?我喜欢创作纸质书,那未来还有没有饭吃?非常非常重要的问题摆在我的面前。无论是电子书也好,还是纸质书也好,都是书籍发展非常重要的载体、形式和方向。我们感受电子书带来便捷的同时,也享受着纸质书所带给我们的温度。
中国人有一个非常幸运的开始,我们有非常古老的文化积淀,所以当我们遇到问题的时候,总是要回到“过去”,去看一看古人会带给我们什么样的启示。我发现中国书籍的装帧形式是非常丰富的,这里面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书籍形式,就是龙鳞装。它在历史上是如此的昙花一现,又是如此的重要。以长纸做底,页子鳞次相错地黏贴在底纸之上。我们把它收起来,它是一个手卷;打开来看,页子有规律地翘起;遇风,则灵动翻飞。因此,龙鳞装不仅仅是一本书的样式。
我开始去试制这样的作品,从零开始,那是一个非常艰辛的过程。我们请教了专家,然后不断地去探索。失败是必然的,成功才是偶然的。比如说折页,鳞口是有图案的,每一个图案的衔接几乎是零误差的要求,但实际上我的纸张是手工制的,纸张是不确定的;纸张印制之后,墨滴在纸上,纸张产生的变形是不确定的;每一次的折页也是不确定的。可能我们做十部作品,只有一部是符合标准要求的,而且在五十多道工序当中,每一道工序都是零误差的要求,它对一个人的心性跟心智来说,是极大的磨炼,也是极大的考验。
整个过程中无数次想放弃,那时候倔强的我告诉自己,即使是失败也要看到它的样子才可以。在两年半左右的时间内,我试了无数的纸张,当最终看到作品的样子时,我泪流满面。就这样,第一部作品的诞生给了我极大的信心。
做书可能没有给你带来那么多的财富,但是,它可以给你所有的想象力,带给你所有对艺术的美好向往,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其实最好的阅读就是对话,就是面对面的交流。我可以看到你每一次的微笑,你可以看到我每一次凝重的脸庞。如何能够把书对面的人带到观者的面前,这是我想要的。
我的老师参加一场评奖,他带回来一本画册。翻看它的时候,我觉得太精美、太惊艳了,是孙温绘的二百三十幅的《红楼梦》。我觉得如此伟大的作品,不应该只是这么简单地去再现画册,所以我想做新的作品。曹雪芹先生用他整个生命去铸就这样一部作品;刚好萃文书屋的程伟元,耗尽家资用木活字的形式刊刻了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孙温先生用三十八年的时间,绘制了二百四十幅的绘画。可以说他们三个人是用生命去成就这部伟大的中国文学巨作,而我要用我的方式把他们三个人带到观者的面前,让他们去跟观者近距离的交流,面对面的对话。
用什么样的形式?我们开始不停地试验,龙鳞装是一个非常好的方式,我们可以把它的图案鳞次相错地黏贴在底子之上,形成一幅完整的画面。当我们把画面打开的时候,可以阅读里面非常优美的文字。我用了四年半的时间,二十多种材料,不同的材质,不同的纸张,其中包括缂丝、软烟罗的纱、楠木……作品完成之后是我无法想象的,它原来有如此大的体量——它有八函,每一函大约是五十斤,足足四百斤重。
我曾经在北京的六环外租了三千平米的空间,用两架无人机去拍摄它。我也曾经带着它去美国、去韩国……向世界展示它的美好,展示我们伟大的文学名著,站在世界这样的一个高度,去看待我们伟大的文化。
当我带着这部作品给我老师看的时候,我是忐忑的。我的老师主张:书是用来读的,阅读的简便性是非常重要的。当我的老师看到它,他告诉我说,“我们伟大的名著需要这样的体量,需要这样的方式去呈现它。”书很重,书很大,这也是书的语言之一。
我不喜欢重复以前的工作,我希望有一些新的开始,希望有一些新的作品诞生。一个偶然的机会,朝阳区非遗中心带我的作品去布达拉宫做展览。由于北京的气侯跟布达拉宫的气侯完全是不同的,我的作品带过去之后,页子翘起得很厉害,所有的佛像是看不到的。观者走到那部作品前,总是用手轻轻地滑动,上面的佛像一闪而过。当作品再回到我的工作室,挂在墙上的时候,所有到工作室的朋友也会做同样的动作。这部作品在我的工作室挂了两年多。有一天,我在想是不是可以把上面的佛像请出来,于是我拿起了剪刀,开始修剪掉多余的部分,一点一点地,里面的佛像慢慢地呈现。它们的衣服是那样的飘逸,它们的神态是那样的安详,我觉得我找到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全新的创作方向。这部作品从一个特别的角度看,它像一朵一朵盛开的莲花,所以我把它称作是“布达拉宫带给我的礼物”,它来自于天山的雪莲,我取名叫“千页”。
2018年,我们受邀去威尼斯艺术双年展做我的个人展,馆长看到我的作品说,如果不是因为他上班的话,他要用整天的时间跟作品在一起。我觉得这是对我最大的奖赏、最大的安慰。所以这次是一个新的开始,我想我们的文化不仅仅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我们可以用国际性的语言去讲好中国的故事。书籍的美是无国界的,不论是欧洲还是东方,我们对书的敬仰,对纸质材料的向往,都会带给我们无限的美好和无限的可能性。
我希望每年都会有一部新的作品,每一部都有新的思考、新的理解。知识的进步,时时的传导。对书的热爱,对书的向往,对书的再造,我非常地开心,走过与书为伴的日子,能够有机会亲自去表达我心目中最美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