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来会见基辛格 资料图
周恩来的独特性格,是我1972年中国之行最强烈的印象之一。“恩来”翻译过来是“恩赐来临”的意思,这也是一个简明地刻画出他的形象和性格的名字。周不很讲面子,却十分沉着坚强,他通过优雅的举止和挺立而又轻松的姿态显示出巨大的魅力和稳健,忠实地保持着在个人关系和政治关系上从不“撕破脸皮”的中国式老规矩。
在全体会议上,他有意识地显得很克制。他穿着剪裁合体的灰色中山装,胸前口袋上别着“为人民服务”的徽章,隔着桌子稳重地坐在我对面。他的身体稍许前倾,双手交叉着,右臂显然是萎缩了,那是在长征途中受伤后留下的永久标志。他已经73岁,往后梳着的黑发只是略带花白;那黑黑的、几乎是地中海人般的面部肤色,也不像是中国人。
在正式会议上,他那轮廓鲜明的外貌保持得非常安详。周一面倾听我的发言,稍稍把头偏向一边,一面直接盯着我的眼睛。基辛格曾把周比作一条静静地待着、摆好姿势、伺机跃过来的眼镜蛇。还有一句常用来形容19世纪爱尔兰伟大的爱国者查理士·帕尔内的成语,对周恩来同样非常适用:他是一座冰层覆盖着的火山。
当我们在非正式的宴请和观光中互相更熟悉的时候,周的表情更加豪爽,面部更是显得兴致勃勃。他常常背靠椅子坐着,并充分发挥肢体语言的作用:当他要扩大发言范围或进行概括时,就用一只胳膊在前面扫动一下;当他要把一个论据的各个要点组成结论时,就把双手的手指叉到一起。正式会谈中,周对双关语发出低沉的微笑,对善意的笑谑,则报以轻松的、有时是响亮的笑声。他的笑容加深了皮肤的皱纹,欢乐使他的双眼闪出了光彩。
在国宴上,周和我彼此用茅台来祝酒。那是一种烈性的、浓度很高的米酒,有人曾幽默地说过,如果谁喝了过多的茅台,餐后点起一支烟卷就会爆炸。周告诉我,在长征的特殊场合,他一天之内喝过25杯茅台,我听后真是惊讶不已。他带着烈酒推销员的眼光对我说,在长征途中,茅台曾是种“灵丹妙药”。
我们谈话的题目从政治到历史、哲学,对方始终游刃有余。周是由学者转变为革命家的,从未失去学者思维的敏锐和深度。不过,他的意识形态有时会把他的思想引入某种框框,可能使他无意间歪曲了历史。譬如,周曾对我说过,林肯是为了解放奴隶才进行内战的,并由于“人民”的支持而取得了胜利。其实,虽然林肯是一位少有的巨人,但他并不是为了解放奴隶才进行战争,而是为了把南方各州拉回联邦里来。他的《解放宣言》也是种策略,只在叛乱各州解放了奴隶,并未在仍然处于联邦管理下的地区这样做。
周虽然是一位革命家,他的形象和古老北京灿烂辉煌的皇宫并无不协调之处,他以皇朝时代的圣人所具有的、那种沉静与优雅的风度往来于其间。会见厅里的装饰也令人惊讶,看不到北京街头随处可见的宣传标语,这种艺术层面的巧妙精微,同周的性格十分相称。这也是中国人独有的特性,是由于中华文明多少个世纪的发展和精炼造就的。
周还有一种既注重细节又避免陷入繁琐的罕见才能。到北京的第三天晚上,天开始下起雪来,而我们按计划次日要去游览长城。周离开了一会儿,我起初还以为他是去盥洗室了。随后,我发现他是亲自去落实清扫通往长城的道路的工作,第二天道路干净如常。
“伟大来自对细节的注意。”就周恩来而言,这句箴言确实有几分道理。然而,即便他在亲自护理每一棵树木时,也总是能够看到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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