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 页 电子报纸 草地周刊 调查观察 成风化人 新华观点 要 闻 新华关注 新华深读 新华体育 新华财经 新华国际 新华融媒 精彩专题 医卫健康 看天下
首页 >正文
来源:
新华每日电讯12版

叩问一座山的非凡特质

2023-05-12 19:22:54 来源: 新华每日电讯12版

  一座山也如一个人,人有气质山有特质,莫干山的气质鲜明、饱满、独特

  莫干山的美,不仅在于修篁遍地的自然山水,更在于它密不透风、深蕴肌理的历史文化气质。尤其这种历史文化气质,见证了中国近代以来的百年激荡,更加无与伦比。

  ▲5月8日在德清县莫干山风景名胜区拍摄的景色。新华社记者黄宗治摄

  ▲空中俯瞰位于莫干山镇仙潭村的一家民宿(无人机拍摄)。新华社记者徐昱摄

  张林华

  从一张五彩斑斓的中国地形图上,您很容易观察到——在这片辽阔大地上以绿色为主色调的长三角区域,莽莽苍苍的天目山脉,原本蛰伏于安徽境内,却似乎不太安分地径直向东北方向延展,仿佛浩瀚东海边的大上海才是它心仪的终极目标。待它越境触到浙北区域,却骤然收住了疾行扩张的步伐,劈面遇到河网纵横的杭嘉湖平原,便紧急制动,唯留下一座山峰,成了江南平原上离上海最近的一座山。

  这座卓尔不凡的山,就是莫干山。作为天目山的余脉,秀雅的莫干山,俯视广袤富饶的杭嘉湖平原,与约二百里外的大上海遥遥相望。

  有据可查的事实是,远在1919年,莫干山尚属一块处女地,当时的民国政府内务、外交、财政三部即会定《避暑地管理章程》及《避暑地租建章程》,自此,对绝大多数世人而言完全陌生的莫干山,即与庐山牯岭、鸡公山、北戴河一起,被官方确认为四大“避暑胜地”,正式允许国内外人士租地筑庐避暑。

  “时时皆有风,处处透凉意。”莫干山天生丽质,得天独厚。更为难得的是,相较于大自然的馈赠,历代以来,人们更是持续不断地赋予它更多动人的人文风景,乃至有些离奇魔幻的色彩。单就山名也不吝神奇寄辞——春秋战国时期,干将和莫邪夫妇在莫干山铸剑,以生命为代价,终于铸就以莫邪干将命名的雌雄宝剑一双。围绕这个铸剑故事及其后伦理复仇的悲壮历史传说,坐实了莫干山之名的来由。

  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不否认美所具有的天赋异禀属性,但他显然更强调“美”还要“由有体积和有次序的安排所组成”,这就清晰阐明了自然美与人文美的辩证关系。莫干山的美,不仅在于修篁遍地的自然山水,更在于它密不透风、深蕴肌理的历史文化气质。尤其这种历史文化气质,见证了中国近代以来的百年激荡,更加无与伦比。

莫干山的秀气

秀气是莫干山扑面而来最具标识度的气质属性

  1954年3月14日,原本是个寻常的日子,但对莫干山来说,因一个人的到来,让这一天具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春寒料峭,山上没几个游客。由于一场免费电影,山民们奔走相告,竞相赶去观影。让他们追悔莫及的是,竟因此错过了亲近伟人的机会——他们敬仰的开国领袖毛泽东,来到了莫干山!

  毛泽东一天里匆匆来去,应该有无意扰民的考量。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新生的人民共和国刚刚打赢了一场保家卫国的战争,着手制定国家治理遵循的根本大法——宪法。毛泽东对此高度重视,直接参与宪法的制定工作。从1953年12月到翌年3月,毛泽东抽出三个月时间,专程来到杭州,主持宪法修订工作。鉴于毛泽东经常通宵达旦地工作,中共华东局的领导人特邀他到莫干山走走。毛泽东考虑到宪法草案修订已近尾声,遂有了这次莫干山之行。

  一入莫干山,苍翠清丽扑面而来。远眺近观,群山恬静地横卧在天际,每一寸土地都被绿色覆盖,伴随飞瀑鸣泉、鸟语蝉唱,一切都那么和谐柔美。显然,莫干山如波涛一般的茂林修竹,芳香宜人的新鲜空气,给领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我看到过毛泽东游历莫干山竹径的照片,步履轻松,自由自在。

  锦绣江南多名山,各美其美。莫干山就山势而言,并无出奇之处,海拔不够高,起伏转换也中规中矩。莫干山的美,只有待您上得山来,“呼啦”一声拉开大幕,才露出真容——山道弯弯,漫山遍野的竹海扑入眼帘。竹海之美,无疑是莫干山最直观的魅力所在。松竹梅“岁寒三友”中,竹生性简朴,只要一层土就能立足,即使是在断崖绝壁的地方也能伸直腰杆。“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郑板桥的这首咏竹诗,成了某种高贵品格的生动写照。

  竹本纤细,但一旦成片成海,尤其是在劲风吹动之下,却有着别样的恢弘。初夏时节,雨后放晴之时,阳光穿透雾幔,竹海宛如仙境,是莫干山对来访者最好的馈赠。密云薄雾随风飘散,欲遮还羞,或丝或片,令人陶醉。秋天到了,莫干山的绿竹依然容颜不改,偶有飘坠的落叶纷纷扬扬,轻若蝉翼的窸窣声,让人联想到莫奈笔下金黄的绚烂。

  作家木心曾为莫干翠竹营造的诗意所感动,专文加以描绘:

  “莫干山以多竹著名,挺修、茂密、青翠,蔽山成林,望而动衷。尤其是早晨,缭雾初散,无数高高的梢尖,首映日光而摇曳,便觉众鸟酬鸣为的是竹子,长风为竹子越岭而来,我亦为看竹子乃将双眼休眠了一夜。

  莫干山的竹林,高接浮云,密得不能进去踱步。使我诧异的是竹林里极为干净,终年无人打扫,却像日日犹如洁除;为什么,什么意思呢,神圣之感在我心头升起……”(木心《竹秀》)

  莫干山之于木心,是有某种特别的意义的,“莫干山半腰,近剑池,有幢石头房子,是先父的别墅”。房在林中,林在山中,一切都那么和谐,而莫干山的“林”,则专指竹林,是棵棵毛竹构成的竹林,是片片竹林形成的竹海,因此可以说,竹,是这座江南名山的主体生物,是山的主人与象征。木心细致入微地描写了莫干山翠竹,以及由翠竹派生的竹叶、竹笋、竹具等生物与工艺品等,由此生发的感悟,如莫干山泉于山涧石溪汩汩而出。尽管如此,他认为自己对莫干山翠竹的描绘还很不够,有如九牛之一毛。

  木心的想法确实不为虚妄,因为莫干山的绿竹不是屋前屋后的小盆景、小装饰,而是山的主体。鸡皮竹、软竹、轻竹、木竹、象牙竹、枝竹、紫竹、桃枝竹、早元竹、花竹、黑筋竹、凤尾竹、苦竹和红壳竹等上百种竹,漫山遍野,层层叠叠,忽而推出一排绿色洪峰,忽而下沉为一片绿色低谷,风摇波滚,纵横恣肆。行走在都市水泥森林中的人,置身这一望无际的绿色竹海,怎不心旷神怡?

  前些年,国外有知名媒体评选“全世界最值得一去的地方”,中国内地有拉萨和莫干山两地上榜。这类评选活动不必太看重,不过也多少能说明一点问题。莫干山何以在如林的中国名胜中脱颖而出?答案是近年来在莫干山地区,悄然出现了一种全新的休闲旅游业态——“洋家乐”。持续有老外在当地租用农房,建造融于绿水青山中的民宿酒店。酒店基本保持原农舍外观,但内部进行精心改造,以适合现代人生活之需。民宿酒店为大山深处的农户带来了生活巨变。比如,御寒的壁炉,燃料取自当地废弃的玉米秆;木床、桌椅等器具,均就地取材,工艺则师法自然。竹条屋顶,竹编窗帘,石槽洗脸池,木质大吊扇。不一而足。当地司空见惯的农家蔬菜、竹笋蘑菇,都成为客人津津乐道的美食。游人在山林内客居,既享受现代生活的舒适,又能与大自然最大限度地融合,身心都得到颐养。

  在我看来,绝不能小瞧了萌发于莫干山,又推广兴起于神州各地的高端民宿业态。因为,它让呵护绿水青山成就的“叶子”,转化为造福一方百姓的“票子”,让“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成为真理。这是莫干山对美丽乡村建设,更大意义上说,对中国式现代化的重要启示。

莫干山的文气

文气是莫干山鲜活充盈得以抚慰人心的最大底气

  240余幢风格迥异的别墅,像美术颜料一般,点缀在莫干山这幅以绿色为主色调的油画中,也让莫干山充满了浓郁的人文氛围。

  “宅者,人之本。人因宅而立,宅也因人得存。人宅相扶,感通天地。”《黄帝内经》早就精准地揭示了建筑与人互为依存的辩证关系。波兰学者阿莫斯-拉普卜特在《住屋形式与文化》中指出,建筑的形成是一个多因素的产物,其中最重要的因素是“文化”。中国学者李南研究确认,除了需要就地取材的因素,决定莫干山近代建筑的“文化”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显而易见的异域文化影响,另一方面更关键的因素就是中国传统的建筑文化。由于直接参与别墅建筑的是中国工匠,他们必然会将本土文化要素,带入西式别墅建筑中,令西式别墅也更多地开始呈现中国传统园林的含蓄意境和时空观。

  在莫干山品味建筑文化,“难度系数”不大,以至像我这样并无建筑专业知识的人,也对这种东西方建筑文化的交融交汇产生莫大的兴趣。在我看来,莫干山546号“林海别墅”,是最具说服力的建筑实例。林海别墅总体规模不算很大,两幢建筑并排在一起,构成了别墅的主体。有趣的是,两幢建筑风格迥异,居东的名为“鹤啸楼”,是一幢有着宽大内阳台的两层小楼,琉璃瓦、老虎窗、拱券、宝瓶栏杆等细节,让人一望可知是西式建筑,楼前栽有两棵美国大王松,松针修长,阶前两株血样的茶花,自法国移植而来。西边紧挨着鹤啸楼的建筑取名“静乐轩”,则是一幢典型的中式建筑,飞檐翘角,金黄色琉璃瓦,梁上刻有八仙过海故事,入口19扇落地木窗刻全套《西厢记》插图。室内匾额两块,一书“白忍堂”,为民国大总统徐世昌题,一书“风月无边”,为孔子七十七世孙孔德成题赠。另有楹联多副,分别为末代状元刘春霖题“说剑临池闲爱山中岁月;引泉叠石清到竹里人家”,光绪二十四年榜眼夏寿田题“奇气发山川,虎啸龙吟,定有英雄来说剑;深情託豪素,窗明几净,最宜佳士此临池”,光绪三十年传胪张启后题“于此涤尘嚣,携蜡屐奚囊,小憩园林恣娱赏;其间饶静趣,就风亭月榭,先安笔砚对溪山”,室小匾额多,令初入者顿生眼花缭乱之感。耐人寻味的是,两种截然不同风格的建筑并置在一起,却并不违和。

  迷人独特的莫干山,自然会吸引文人墨客来此吟诗作画,更留下许多脍炙人口的名篇佳作。从民国到现代,郭沫若等诗人游历莫干山,无不吟诵唱和,礼赞莫干山。这其中,数陈毅的一首《莫干山纪游词》流传最广。1952年7月,陈毅入莫干山探视病友,留住十日,也激赏莫干山的风物之美,遂赋诗《莫干山纪游词》,以七个“莫干好”起句,多角度多层次赞誉莫干山。江山如此多娇,不过令作者感慨万千的更在于“换了人间”,曾经丧权辱国,“江山信美非吾土”(元代虞集诗句)的历史一页早已翻过去了,“林泉从此属人民,清风明月不用买”,怎不令戎马一生的将军心生豪情?

  一员驰骋沙场的武将,竟将莫干山的景观描述得如此细腻真切,饱含深情,令人称道不已。我只能相信,是莫干山的清丽文气,让这位硬汉也化作了“绕指柔”——

  一、莫干好,遍地是修篁。夹道万竿成绿海,风来凤尾罗拜忙。小窗排队长。

  二、莫干好,大雾常弥天。时晴时雨浑难定,迷失楼台咫尺间。夜来喜睡酣。

  三、莫干好,夜景最深沉。凭栏默想透山海,静寂时有草虫鸣。心境平更平。

  四、莫干好,雨后看堆云。片片层层铺白絮,有天无地剩空灵。数峰长短亭。

  五、莫干好,最好游人多。飞瀑剑池涤俗虑,塔山远景足高歌。结伴舞婆娑。

  六、莫干好,请君冒雨游。千级石蹬试腰脚,百寻涧底望高楼。天外云自流。

  七、莫干好,好在山河改。林泉从此属人民,清风明月不用买。中国新文采。

  好一个“夜景最深沉”!如果入夜在莫干山武陵村饭店附近山林徘徊,月色朦胧,夜风婉婉,像一条小溪,在松林间穿行,最能体会“凭栏默想透山海,静寂时有虫草鸣。心境平更平”,诗情文意碎步走来,能融入到身心。

  作家李辉的一篇纪念文章,详尽记叙了文学泰斗巴金在莫干山休养的往事。1981年夏,劫后重生的巴老来到莫干山武陵村饭店,一边休养,一边酝酿《随想录》。酷暑时节,竹海清风带来凉爽,僻静舒适的“夷白楼”让他为之心安,可以在此静静思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莫干山是《随想录》的襁褓。

  可以说,走上莫干山的巴金,其精神状态与写作状态,在动乱结束后,正处在一个反弹期,他把对社会、对人生的审视,用如椽之笔记录下来,才成为可能。住在莫干山期间,1981年8月10日这一天,巴金为自己的专辑《序跋集》写完一篇跋。《序跋集》汇集巴金从事写作以来的几十篇序跋,不妨视之为一个作家思想与写作的全景式呈现。巴金为此书写跋,其实是在审视自己的一生:“《序跋集》是我的真实历史。它又是我心里的话。不隐瞒,不掩饰,不化妆,不赖账,把心赤裸裸地掏了出来。不怕幼稚,不怕矛盾,也不怕自己反对自己。事实不断改变,思想也跟着变化。当时怎么想怎么说就让它们照原样留在纸上。替自己解释、辩护,已经成为多余……”

  值得一提的是,巴金写《随想录》系列文章,通常只在文后注明写作时间,唯有这一次,他却例外地在跋后注明“八月十日在莫干山”。足见在他心中,莫干山有一种特别的意味。

  不仅如此,一大批崭露头角的青年作家,借莫干山的风水宝地,得到文学前辈的悉心关怀。风华正茂的张张青涩面孔,让这位劫后余生、年近八旬的文坛老人,仿佛找回了自己的青春岁月。当事作家之一的汪浙成先生回忆道:

  “在3号别墅(即夷白楼),经常传来大声谈笑。年届七十七岁的(巴金)老人,除了创作、散步,大多时间都跟年轻人在一起。他总是面带微笑,仔细地聆听而绝少插话。不过,句句掷地有声。在莫干山上的这幢小楼,老人曾经语重心长地对年轻人说过:‘不管写诗还是写小说、散文,都要抒发真情实感。我写作,是在倾诉我的感情,讲我的心里话。’在笔会的十多天中,常能看到作者和编者围在巴老身边闲聊,大家都愿意把自己的心里话讲给巴老听。大家在食堂的同一桌上吃饭,有说有笑,俨如一家。《收获》的老编辑孔柔待人随和,平时爱喝点酒,所以,大家也爱与他开个玩笑。进餐时,常有人敲他‘竹杠’,要他请客啤酒,巴老听后,总乐呵呵地附和着大家的话说:‘孔柔买酒,我来加菜。’经巴老这么一说,饭桌上的气氛就更热烈了。我曾看到一张在莫干山拍摄的照片,巴老身穿圆领汗衫,很随意地坐在藤椅上,身旁围着一群中青年作家,有站有蹲,个个脸上都绽露着发自内心的欢笑,真像是一个和睦大家庭的合影,而巴老便是这个大家庭的慈祥的长辈。”

  2021年底参加全国作代会期间,我叩访“忘年交”汪浙成先生。寒暄不久,话题即不由自主地扯到了莫干山,年已85岁的汪老马上联想到了巴金先生,随即深情地向我倾诉当年在莫干山接受巴老亲切教诲的情景,满脸满目深情无比。老实说,那一刻作为晚辈,我是既感动又感慨,一方面为两代作家之间的情谊深深地感动感慨,另一方面也由衷地为这样纯粹的由文学结缘的故事羡慕赞美。

  我如此关注这段往事,事实上于我而言,也因有一种特别的情愫,也可以说是我的一种永远的遗憾。1981年夏,我刚大学毕业,回到家乡一所高级中学任教。周末来到莫干山,有山上工作的同学悄悄告我,巴金老人恰在莫干山,而且还告知了具体地点:武陵村“夷白楼”。作为文学爱好者的我当然很激动,几乎没有半点犹豫与畏惧,便贸然前去叩访。不料未及进门,一工作人员告知“巴老正午休,待傍晚再看情况安排时间”。其时我因为还在在夜校兼课,不得已悻悻然下山,从此成为永久的遗憾。若干年后读到李辉的《风云莫干山》文始知,1981年,正是巴老创作《随想录》的第三年,而且,当年还默默无闻的谌容、水运宪、汪浙成等青年作家都应《收获》之邀在山上参加“笔会”。读到这段文字,我的遗憾变得更甚了。

  听闻今天的莫干山麓,在几家别有风味的民宿中,创建了“莫干山作家村”,接纳来自上海、杭州等地的作家采风走访、体验生活,我对此举双手叫好,因为这是赓续莫干山文脉的扎实举措之一。相信莫干山的秀气、文气,定能激发创作者的无穷灵感。

莫干山的豪气

豪气,是莫干山历经百年风云激荡的历史积淀

  毛泽东的莫干山之行,下榻在皇后饭店。伟人的短暂光临,使这座老旧别墅声名大震,从此慕名来访者不绝于途。毫不夸张地说,皇后饭店成了来莫干山的必游之地。

  皇后饭店原由浙江兴业银行金融家蒋抑卮先生所建。这幢别墅虽然体量不算宏大,但墙体简洁、突出直线条,显得特别挺拔,蔚为壮观。门内侧旋转楼梯和宽敞的内阳台更具特色,为不少前来考察的建筑学家所称道。我感觉最为别致的是窗户的设计,整体造型颇似延安“靠山窑”窑洞的形状。窗框上部设计为拱圆形,呈放射状的木窗格,使得窗框整体造型犹如太阳放光芒一般,如果贴上鹊登梅枝的窗花,让人恍惚间似乎来到了黄土陕北。

  如此造型的建筑在山上绝无仅有,偏偏毛泽东来这里短暂驻留,是有关方面刻意安排,还是无心插柳?无从考证。也不知毛泽东有无注意到别墅的这些细节,但相信这样的安排,毛泽东应该中意。历史总会在不经意之间,发生着一些机缘巧合。

  毛泽东仅于1954年3月的某个中午来此小憩,回到杭州不久,忆及短暂的莫干山之行,他不禁诗兴大发,提笔写下莫干山记游诗一首:

  翻身复入七人房,

  回首峰峦入莽苍。

  四十八盘才走过,

  风驰又已到钱塘。

  这首《七绝·莫干山》,并没有直接从山中美景落笔,而是跳出大山再看山,取曲折回首、流连忘返之势,写莫干山色之美,却未涉一处实景、一件掌故或一个地名,从而更加含蓄,更有大意境。诗的字里行间,洋溢着充沛的革命浪漫主义气息,又巧妙地蕴含着某种哲理,因而脍炙人口。虽然莫干山之行十分短暂,毛泽东仍看山有思、“品山”有悟。此后在上海召开的党内某次重要会议上,毛泽东谈到做好革命工作绝非易事,难免会有曲折困难的话题时,以革命家也是诗人哲学家的本色,例举莫干山,阐述哲学观点:“莫干山你们走过没有?上下都是四十八盘。社会的运动总是采取螺旋形方式前进的。”生动形象的比喻所蕴含的深刻哲理,令与会的高级干部们记忆尤深。

  一座山,借助毛泽东的生动诠释印证了一个辩证真理,从这个意义上说,莫干山堪称是一座豪气的“哲山”。

  秀气的莫干山,也是慷慨侠气的。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日寇侵犯中华。国难当头,山河破碎。正就读于黄埔军校的土生土长的莫干山子弟褚定侯,毅然奔赴战场。1941年冬,褚定侯牺牲于第三次长沙保卫战的战场,年仅二十三岁。褚定侯牺牲的前夜,湘江边军营里气氛异常凝重紧张,青年军官褚定侯就着帐篷中昏暗的油灯,写下给家乡亲人的人生最后一封家书:

  “吾军各师官兵均抱视死如归之决心,决不让敌渡浏阳河南岸来。弟告部士兵,‘不要他渡河!’一句话,敌此次不来则已,一来当拼一拼。弟若无恙则兄可勿念,若有不幸则请兄勿悲。古云:‘古来征战几人回’,并请告双亲勿悲。”

  关山阻隔,褚定侯的母亲洪翠玲在数月后,才收到了褚定侯寄自战场的家书,不禁悲痛欲绝。然而,莫干山见证了这位母亲的坚强,她毅然决然地又将另两个儿子送去当兵。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后,深明大义的母亲,又将儿子牺牲的抚恤金慷慨献出,用于购买战斗机打击美帝侵略者。

  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莫干山地区的父老乡亲从没有忘记褚定侯,没有忘记伟大母亲洪翠玲的那个心愿。就在褚定侯为国捐躯整整八十年后的2021年,由当地政协机构发起组织,三百位各界人士共同协力,筹建起一座六角凉亭,定名为“襄亭”,取意“共襄义举”,与褚定侯牺牲地“湘”谐音,既能了却褚母的夙愿,也因此告慰烈士英魂。襄亭坐落于莫干山上下山的步道间,周围苍松翠竹环绕,取自当年长沙战场的一把泥土掩埋在亭下,再无他物装饰,亭边立有一块石碑,碑文简短记载了建亭缘由——

  《襄亭记》

  辛巳年(1941)冬,抗战胶着,国运危在旦夕。长沙血战,众志成城。莫干少年褚定侯,不幸为国捐躯。褚母洪翠玲,忍丧子之痛,吞缝衣之悲,起意动用抚恤金,于崎岖山道,修风雨凉亭,造福乡民,然烽火神州又起,耽搁义事。幸太平赤县重生,俟新中国建立,褚母又慷慨捐款,抗美援朝。建亭执念,虽数十载而未竟,然情义如斯,河山并寿,云月同矗。

  辛丑年(2021)夏,政协九届德清县委员会,感佩洪翠玲大义,倡议政协同仁捐款,并得县镇两级政府及社会力量支持,共襄义举,于褚定侯殉国八十周年之际,协力建成此亭。忆往昔岁月峥嵘,璧月宵悬,壮业巍巍。襄亭幸立,尤感时代变革,非同寻常,其非一人之功。后辈临亭,每忆乡贤豪杰,历千万年,崇基不毁,既成杰构,更表丰碑,今古争辉。

  是为亭记。

  二零二一年九月立

  春天来临时,莫干山新竹茁壮,浓翠可喜,尤其映山红盛开,漫山遍野,尽入眼底,抚慰着一代忠烈的义无反顾与壮怀激烈。因为有了慷慨赴死的先烈褚定侯,有了褚母这样深明大义的平民,有了后代人对于家国情怀的推崇,原本清丽秀气略显柔弱的莫干山的形象变得更加立体丰满,平添了一种可贵的风骨。在它清丽柔美的外表下,蕴含了一种侠骨柔肠的内在气质,从而令莫干山变得高贵异常!

  就整体而言,莫干山的豪气,其内涵是丰富充盈的,其表现又是含蓄隐忍的,有节制,有节奏,有张力,既深藏于它的骨血之中,又在不经意间外露于一石一木间。

莫干山的牛气

牛气,是莫干山的开风气之先

  1890年初,一名喜欢游猎和探险的美国人佛利甲,游历杭嘉湖,被云雾笼罩的莫干山所吸引,站在莫干山主峰塔山,久久不忍离去。待回到上海,佛利甲用极尽赞美的语言,把他在莫干山的见闻向朋友梅生、霍斯敦·史博德作了生动游说。当年夏天,他们一行三人带着帐篷和食物步行上了莫干山。不久后,由梅生和霍斯敦·史博德主笔的“莫干山游记”出现在了英文报刊上,莫干山就这样开始进入外国人的视野。

  1896年开始,莫干山拉开了近代化序幕,从1896年到1936年,莫干山的近代化表现为别墅建筑增加、基础设施改善、服务功能齐全。不到半个世纪,别墅洋房纷纷立起,莫干山华丽转身,成为功能完备的避暑胜地,声名大震于海内外。二百余幢各色各样风格的西式建筑,星罗棋布地掩身于莫干山层层叠叠的茂密竹林中,显得异常神秘而有神韵。莫干山因此被誉为“万国建筑博览馆”。

  莫干山的建筑多用毛石砌墙,一般为毛胚花岗石。这种石材,取自莫干山山下武康区域,名曰“武康石”,石体呈赫红色,材质坚硬牢固,享誉建筑界,改革开放后上海建设南浦大桥、浦东机场,以及世博馆等,都曾选用“武康石”。屋顶盖瓦楞铁皮,彩色饰涂,鲜艳的红红绿绿,在一片苍翠的竹海中对比鲜明,尤显得妖娆异常。采用多立面、多门窗、大阳台的建筑设计风格和厚实的石墙,可满足通风、隔热、采光等多种舒适生活需求。从这个意义上说,莫干山建筑又是中西文化交融的一个例证。

  莫干山,处处透露出那么一丝时尚与浪漫的气息来。无论是邮局电报房、露天舞池与泳池的建立,还是咖啡、旗袍与Party等社交礼仪的流行,所有这些今天看来似乎习以为常的东西,倘若时光倒流,回溯到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你还能不由衷惊叹莫干山的神奇时髦?

  不能不强调的是,我们更应该关注莫干山发时代之先声,在倡导教育、慈善等方面的积极探索。

  1932年,赋闲在莫干山休养的民国人士黄郛先生,目睹山区农村儿童“终日两眼看天地”,全无受教育的机会,遂起意以一己之力,在莫干山地区创办私立小学,采用六年义务制,专收莫干山地区贫穷人家子弟入学,对品学兼优者还提供升学奖学金。当年6月1日,“莫干小学”暂借民房,如期开学,黄郛与夫人亲自出席开学仪式,还致辞表态道:“我夫妇二人将来即以学校为家,愿乡村父老予以合作,使莫干小学成为我们农村改进的先声,莫干小学的(教书)先生各个为地方上有用的人才。”黄郛没有食言,翌年元旦,新校舍在莫干山麓落成,有两层楼房并大礼堂各一幢。黄郛亲书“勤俭忠慎”,以此作为校训。《校歌》里有唱:“莫干之灵,钟我诸生,勤俭忠慎,我校之箴。耕不废读,读不废耕,生聚教训,利国福民。”校徽是一个等边倒三角形设计,画面干净,只画有一柄农用铁耙置于书本之上,极其清晰地申明了校方对学生的严格要求,即上课读书与耕作劳动皆不可偏废。青年学者朱炜由此感慨道:“如此以‘耕读并重’为乡村特色学校,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中国,乃至在经济基础较好的大城市之郊,也是不多见的。”

  莫干山这样的乡村小镇办教育,不仅对早年中国现代教育最终形成气候,产生推波助澜的影响,更关键的还在于,在那样一个积贫积弱的年代里,人们怀着救国图强的愿望,把眼光朝向少年儿童。在莫干山脚下的莫干山文史馆里,我曾经见到一张简朴的莫干山小学1932年创办时即使用的“好学生选举票”,可视作办学者对学生的一种评估标准。简明的十二条评价条文,诸如“守时刻;守次序;今日事,今日毕;爱群爱美”等条目,均具体、实在、客观,无脱离生活实际的虚幻,无大而无当的空洞。

  声名遐迩、笃笃定定的莫干山,山势其实并不高大巍峨,更谈不上险峻奇崛,区区八百来米的海拔高度,绝对是以高原、山地为主体的大中国连绵群山中的小弟弟。然而诚如古人言,“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莫干山像一个实诚而有灵气的孩子,实实在在,含蓄自信得很,已然成为这句名言的最好注脚。

  写不尽道不完的莫干山,是一座历史与人文的富矿。初来乍到的造访者俯拾与搜寻到的,永远只能是历史长河里某些最小的碎屑,然而不妨碍他们虔诚地希望,在有限的时间与空间里,借助这片片碎屑建构起属于自己的城池与故园。写不尽道不完的莫干山,像是一个人,气质与调性无疑是鲜明的,饱满的,独特的,是玉树临风般的一种存在。

  这些年,我越来越频繁地一遍遍行游莫干山,尽可能地探访它每一个似乎不为人注意的角角落落,深究每一个故事趣闻背后的细枝末节,记录和品味它或完整或碎片、或具象或无形、或浓烈或恬淡的所有哲理启发、生活情趣。作为山的形象,莫干山存在已数百万年,以人文立身于世不过百年。过往沧桑,浑如莫干山的秋色,有褪尽铅华的本真,有层林尽染的浑厚。

  《庄子·外篇·知北游》中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任何时候,别忘了找地儿安放洁净平和的心。“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莫干山有大美而“不言”,分明在以独特的方式给人暗示许多道理。影响人的力量有多种,心平气和那一种最有力!王维诗曰:“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多来莫干山的青山绿水间信马由缰,实实在在地感受自然之美,远离浮躁,让我们有限的人生多一些鲜活和真实。

  “惊看擘画凭劳力,造就乐园在世间。”郭沫若先生的诗句,贴切地表达了人们对莫干山的终极感受。我有幸生长在莫干山麓,多少得到莫干山的山水人文滋养,并且见识见证了莫干山的沧桑岁月片段,为此深感荣耀自豪。我打定主意,未来的日子里,将尽可能多地拜会莫干山,亲近莫干山。山高水长,平凡如竹,莫干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弥足珍贵的一个挚友,是割舍不了的情感之托。

 

责任编辑: 张美霞
关键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