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纯情兼锐感，叔原何似李重光

插图：何嘉悦

谈晏几道《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现在我们来说晏几道《临江仙》（梦后楼台高锁）这首词的下阕。“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我清清楚楚记得跟小蘋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穿的衣服，写得很具体，很真切。“初见”，虽然也像是一种直接叙述，可这两个字传达了很多初见的欣喜，第二句的“两重心字罗衣”，就能证明他初见时的欣喜和赏爱。

　　什么叫“两重心字罗衣”？“心字”的一个注解是，衣带结成了心形的结，像现在所说的蝴蝶结，是说腰带的结是“心”字的形状；第二种说法是，“心字”是衣裳上印的或织的花纹；第三种解释是说衣领。我认为第一种可能性最小，因为“两重心字罗衣”没有说罗衣上的衣带。我认为“心字”不是指的衣带，而是衣裳上的花纹。“两重”是有一种重叠的样子，衣领像一个“心”，而她的衣领露出“两重”。这个解释也不是十分好。一般女人的衣领都是“心字”形状，但这个也不能代表她的特殊。“心字罗衣”不只是衣领的心字，还有衣服上的花纹，我认为这可能是兼而言之的。

　　“两重”跟“心字”的形象在词里的作用是什么？中国的纺织有很多“万”字的花纹，为什么没写成“两重万字罗衣”呢？因为晏几道写的是一个美丽的少女，这“心字”的形象，除了写实之外，还有一种比喻、寄托，“心字”代表了一种心意和感情。“两重”的“心字”，那就不只是感情，而是多情了。

　　小蘋一出现，从她的外表就有这么深的印象，还不止是如此。“琵琶弦上说相思”，这个女孩子当时还弹琵琶，唱了曲子，她琵琶弦上所弹出来的是相思的音乐和曲调。虽然这个曲调是琵琶的弦发出来的，但是音乐也可以传达一种感情，从琵琶弦上弹出来的每一个曲调，都好像在诉说她的相思。诉说，一定要有诉说的对象，而“琵琶弦上说相思”的对象就是晏小山自己。

　　这还不是晏小山单方面的赏爱，因为小蘋见到晏几道的时候也同样有一种倾倒和赏爱的感情。《楚辞·九歌》里有“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满堂都是美丽的女孩子，可是她只钟情于我。怎么证明她对我的钟情？“忽独与余兮目成”，“成”，是说彼此之间完成了一种关系的确定，当两个人眼睛相对的时候，就已经倾心相许了。

　　所以，“记得小蘋初见，两重心字罗衣”，这是我对她的印象；“琵琶弦上说相思”，是她对我的感情。可是现在的小蘋呢？“当时明月在”。“明月在”是一个反衬的张力，是说当时的一切，除了明月，其他都不在了。陈君龙和沈廉叔，一个生病了、一个死去了。晏几道在《小山词》自序中说，“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俱流传于人间”，这些歌儿酒使后来都被卖掉了，都流落到人间。小蘋流落到哪里去了？她现在是什么遭遇？一切都不知道，当时的事情也都不存在了。谁知道我当年的欢乐？只有天上的一轮明月才知道。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他那天和小蘋跳完了舞，她离开的时候，像一朵彩云一样。这个“彩云”有一种跳舞的暗示。

　　“彩云”两个字出自李白的《宫中行乐词八首（其一）》：“小小生金屋，盈盈在紫微。山花插宝髻，石竹绣罗衣。每出深宫里，常随步辇归。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小小生金屋”，娇小的女孩子住在黄金屋，也就是皇宫里。“盈盈在紫微”，“紫微”也是皇宫的意思。“山花插宝髻，石竹绣罗衣”，他要把这名女孩子写得与众不同，因为大多数宫中的女孩子都是带着富贵、华丽的装饰品的，而他笔下的这个女孩子是头发上插着山花，罗衣上绣着石竹。“每出深宫里，常随步辇归”，这个女孩子常常从深宫里出来，常常跟着皇帝的步辇回到宫里。“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他说我只愁这个美丽的宫女，歌舞结束离开的时候，像一朵彩云一样飞走。晏小山的“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正是引用了李白的这句诗。而他的这个“彩云”，就是说当年小蘋歌舞之后，离开时像一朵彩云一样消失了。

　　白居易也有两句诗——“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世间美好的东西是不牢固的，尤其彩云是最容易消逝的，琉璃是最容易摔碎的。琉璃，唐朝时才刚刚流行起来，同温庭筠词里的“玻璃”一样，被认为是最美丽、最珍贵的东西。

　　晏小山只用了“彩云”两个字，而事实上他确实用了李白、白居易诗句的联想。不仅化用得非常自然，而且他比李白、白居易还多了一层意思，李白的“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只是愁这个美丽的女孩子歌舞停止的时候，会像彩云一样飞走。白居易的“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是写短暂。可是晏小山的这首词，更多的是曲折的情意。“当时明月在”，他说的“当时”是这个彩云已经不在了，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只有当时的明月在，而李白所写的那首诗，是台上的女孩子正在歌舞。所以晏小山的这首词有当时跟现在的对比。

谈晏几道《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

　　晏小山的词精壮顿挫、动摇人心，他的词最大的特色，是今昔的曲折对比，不止如此，有的时候他拿三度的时间跟空间作对比。

　　《鹧鸪天》（彩袖殷勤捧玉钟）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这是晏小山写得很美的一首词，所以黄庭坚说他“精壮顿挫”。晏小山的词确实写得很精炼，每一个字都写得非常美，而且用得恰到好处。用字的精美、精炼和恰到好处，不是指单纯漂亮的言语。诗里有具体的形象是好的，但是它只有在作品里产生作用的时候才算是真的好。

　　文学其实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它里边一定要有生命，而且这个生命一定是活的生命，是有感动的、升华的生命。晏小山的词，不只形象是美丽的，用字也非常精炼，而且每一个字和每一个形象都有一种感动和升华的作用。

　　“彩袖殷勤捧玉钟”，“彩袖”是指穿着五彩的、美丽的衣服，用物体的一部分来代表全体。比如温庭筠的“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千帆”，事实上不止是一个帆，而是“千舟”，当你看不清整个船的时候，那远远的一点白帆是能够看清楚的，因此他用帆来代表船。晏几道所说的这个“彩袖”，指的是非常美丽的女孩子，“彩”是言其颜色的鲜艳，“袖”是指她穿着一件彩衣在那里“捧玉钟”。“钟”跟“盅”一样，都指酒杯，“玉钟”就是“玉杯”。因为这个女孩子是“捧玉钟”的，“捧”的动作由她的手来完成，而跟她的手最近的就是她衣服的袖子，所以他就把这个鲜明的印象写出来了。

　　韦庄在《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词中写道，“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韦庄是从女孩子的肌肤之美开始写的，他的词写得比较直接和真率，所以显得很质朴。晏小山没有写“皓腕”，而是写她“皓腕”外边衣服的“彩袖”，这个色泽就显得更鲜艳和美丽。这样比起来的话，晏小山的词比韦庄的精美，可是他的精美跟温庭筠又不一样。温庭筠的精美，生命表现得不鲜明，只是一个个体的、客观的形象，而晏小山在精美的形象里，却表现出了生命活动的力量。“彩袖”代表着女孩子的美，是最有特色的一部分，而且这个“彩袖”贯注到后边“捧玉钟”的“捧”字，“彩袖”的“袖”是紧跟“捧”字的。所以一首诗是一个整体的生命，每一个部分都要活起来并且产生作用才行。

　　韦庄的词写道：“劝君今夜须沉醉，尊前莫话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是指你今天应该尽量地喝酒，因为敬酒给你喝的这个主人有很深的情意，这个深既是酒杯之中深深的酒，也是主人心中深深的感情，因此你应该珍重主人的这一份感情。

　　李白也写过诗句：“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这个酒非常香，有一种郁金花的香气，盛酒的酒杯则是“玉碗”，敬酒给我喝的主人，使我沉醉到“不知何处是他乡”。所以这几句诗和词都是从这个敬酒表现出人的一份情意。

　　韦庄所写的“珍重主人心”，他只说了主人，并没有说主人是个女子。李白所写的“兰陵美酒郁金香”，也是只说了主人，至于主人是不是女子，并不知道。而晏小山所写的敬酒给他的这个人，是有着“彩袖”的漂亮的女孩子。不仅如此，他还说“彩袖”捧着“玉钟”，古人常常说，诗词里所写的都是金玉锦绣。从温庭筠的《菩萨蛮》里，“小山重叠金明灭”就有金玉和锦绣。如果你看诗词，只是看重金玉锦绣，这就太肤浅，没有真正体会到里边的一份情意。温庭筠所写的“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不要只看他手里边的金鹦鹉和胸前绣的凤凰，里边还有一种更值得我们重视的感情和情意。

　　冯延巳的词有“波摇梅蕊当心白，风入罗衣贴体寒”，所写的不是金玉，也不是锦绣，而是水里倒映的梅花的白色，所写的是风吹到他身上的一份寒冷的感觉，所表达的不只是水中的梅花的白，也不只是桥上的风吹来的寒冷，而是他当心贴体的孤独和寒冷。“手里金鹦鹉，胸前绣凤凰”，也不只是为了表达金鹦鹉和绣凤凰，而是为了他手里和胸前的那一份珍重的情意。所以晏几道的词不要只看它是“玉钟”，而这个“玉钟”所代表的却是“玉碗盛来琥珀光”的一份感情，这个“捧”字写得多么珍重，“玉钟”也是多么贵重的器物啊！“彩袖殷勤捧玉钟”的“殷勤”是指她多情地、亲手捧着美丽的酒杯。短短的七个字，晏小山写得非常有力量，充满了感动的生命和情意。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醉颜”是喝酒以后人的脸上出现的红颜色。“拚却醉颜红”，有美丽女子的彩袖，有殷勤地捧着玉钟的情意，所以他拼了命地喝酒，喝到颜面都红了，但他不在乎，因为很少有这样难得的机会，“拚却”两个字非常有力量。我们常常说一个人拼命，其实拼的就是不计后果，掌握和享受当下。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当时我看到了这个美丽的女孩子跳舞。与这两句词类似的一份情意，是李后主的“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李后主写的是凤箫要吹断到水云闲，暗指如果要享受的话一定要尽情地享受。生活在这世界上，如果对什么事情都不肯付出感情，那最后就不会得到真正的东西，因为只有像这些诗人和词人，真正地投入了，才会有相应的回报。所以晏小山的词写的是“歌尽”，李后主的词写的是“吹断”，欧阳修的词写的是“看尽”。这些诗人跟词人把感情投入到每一份情意中，所以晏小山的“杨柳楼心月”，写得非常美丽，他的每一个词都是贯注的，从“彩袖”一直贯注到后面的“捧”字，“舞低”的“低”字一直贯注到最后一个字，月亮。连起来看他的这一句就是，我看这美丽的女孩子跳舞，一直看到月亮从楼上沉下去。月亮是从有垂杨柳的楼前沉下去的，所以是“杨柳楼心月”。在这杨柳的柔条跟明月的月光下，我们都要尽情地享受，要“拚却醉颜红”，要“舞低”到“杨柳楼心月”，珍惜这最好的季节和时光。

　　“歌尽桃花扇底风”，“风”与“歌”有什么关系？有时候，诗人跟词人所掌握的是一种直觉，而不是科学和理性的说明，所以“歌尽桃花扇底风”写的是词人的感受。

　　从前在中国形容女孩子的歌舞，常常说“舞裙歌扇”，因为光站在那里唱歌，姿势是很呆板的，所以手中会拿一把歌扇，来增加她姿态的美丽，而这歌扇上面画的就是桃花，因此叫桃花扇。“歌尽桃花扇底风”，如果你认为这个女孩子是一边唱歌一边扇扇子，那就错了。她只是扇子在动，所以这个“风”字，不是真的扇出什么样的风来，而是指她拿着桃花扇的一种舞动的姿态。这个女孩子在唱歌的时候，手中拿着桃花扇，而且还有舞动的姿态在里边。

　　当年的“拚却醉颜红”“彩袖”“玉钟”“醉颜”，杨柳的“楼心月”及桃花的“扇底风”和女孩子的歌舞，都是他对过去欢乐生活的回忆。其实有很多的诗人和词人都这样写，可是晏小山的词写欢乐的时候，真的是把感情投入到了生命的感发的力量之中。

　　“从别后，忆相逢”，在这样的境界中，他写出了如此美丽的生活，自从别后，就“忆相逢”，有这么美好的生活，当然是值得追忆了，所以就追忆当年他们相逢在一起“拚却醉颜红”的日子。在回忆过去这一段欢乐的时候，一定不是只有我在怀念，你也肯定在怀念那个欢乐的日子，而且不止梦见过一次，是“几回魂梦与君同”，所以晏小山的词妙极了。他用两度的空间跟时间，说明了从当年到现在的时间和从欢聚到别离的空间。这首词不仅如此，他还用了三度的空间和时间，后边写“今宵剩把银釭照”，经过这么长久的怀念，没想到今天晚上我们又再见面了。“剩把银釭”的“剩”字也通“盛”，“剩”者按照张相的《诗词曲语辞汇释》是“尽”的意思，这个“尽”是说尽其所有地去做一件事情，所以“今宵剩把银釭照”，就是今天我要尽量把灯开得非常亮。为什么是“银釭”，中国古人没有电灯，所点的都是油灯，所以这个“釭”是装油的“釭”，他要点也是装油的油灯。油灯是一个棉芯在中间，但是他却把这个极简单的“釭”说成了美丽的“银釭”。

　　晏几道常常用古人的诗句和词句，这两句跟杜甫的“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有很大的相似之处，这两句诗是杜甫经过安禄山的变乱与家人和妻子离别后得以重聚时写的。“阑”是很深的意思，那时夜已经很深了，所以“更秉烛”，手中拿着蜡烛的烛台，我要多照一照看得清楚些，因为已经很多年都没有见过面了，我多少次在梦中梦到过这样相逢的景象，那今天到底是梦还是真？我要拿起蜡烛，照得更清楚一点，证明我们今天晚上的见面不是梦。

感动与感发的区别

　　现在晏小山也写“今宵剩把银釭照”，我要把这个油灯点得明明亮亮的，因为“犹恐相逢是梦中”，我还在担心，今天晚上的相逢是又在做梦，因为他刚才说过，“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这首词有三个转折点，写得非常感人，可是这也是晏小山词的局限，他使人感动的，仅仅是这种今昔的、悲欢的、离合的对比，只是个人的一段感情。他所给我们的绝不像他父亲晏殊和欧阳修，那一种对于人生的体会、了解和感动。他给我们的是感动，而不是感发，除了从他表面上所写的情意以外，没有给我们另外的启发，让我们对人生有更多的体会和了解。

　　西方的诗歌反对那种仅抒情的，认为写个人感情和伤感的，都不是好诗。这主要是因为西方的传统跟中国的不同，西方最早期的诗是荷马史诗，是长篇叙事史诗，而且他们所指的诗包括戏剧，在范围上就跟中国有很大的不同。而中国的诗是从《诗经》《楚辞》开始的，是重主观抒情的。带有感发的诗，除了抒情的感动以外，还带来一种启发和联想的才算最好的诗。如果只是抒写个人一己的事情，尽管写得非常美丽动人，也不能算是第一等的好诗。李后主的词之所以“大”，是因为他所写的是“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虽然表面上是个人的情事，可他却把整个人生的无常都写进去了，“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他把宇宙人生的感慨加到里边，这也是他的词“大”的缘故。杜甫所写的诗，反映了唐朝的不同时期人民的悲哀，这也是他之所以了不起的缘故。

　　中国的诗具有主观抒情的传统，可是如果只写个人的情事，就算写得像晏小山这样美，也不能算是第一等的词。晏小山毕竟还是好的，因为晏小山写得真是“精壮顿挫”，他的形象真的是美丽，叙述的口吻真的是有力量，声音真的是抑扬高低，今昔悲欢的离合也真的使我们感动。有些人喜欢用伤感来感染人，因为古人常常都以为人是有同情心的，你如果总是说一些伤感的话，就容易引起别人的同情，用伤感来引起人的同情。而这种伤感如果是用一种泛滥的笔法去写，里边都是痛哭流涕的悲哀，这是最下等的作品。中国的传统是具有主观的真实的传统，跟西方不同，可是如果只有伤感的泛滥感情，也同样不是好诗。像晏小山的词，当然不是完全的伤感的泛滥，因为他写的真的是美，用了很形象的东西和很好的声音来打动你，所以他是好的。

　　有些人的诗跟词，耐读、耐讲，讲得越多就越能够体会到他的好处，可是晏小山的词不是这样的，讲得太多反而就会发现，他总是写这些悲欢离合，没什么意思。杜甫的诗你念得越多，你就会感觉到这个诗人，他的人格和感情更伟大、更深厚。